在细雨中呼喊(2)

我向哥哥喊叫:“哥哥,这船是用什么做的?”

我的哥哥扭过头来以同样的喊叫回答我:

“石头做的。”“那它怎么不沉下去呢?”

“笨蛋。”我哥哥说:“你没看到上面有麻绳吊着?”

身穿军装的王立强,在这样的情景里突然出现,使我对南门的记忆被迫中断了五年。这个高大的男人,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南门,坐上一艘突突直响的轮船,在一条漫长的河流里接近了那个名叫孙荡的城镇。我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别人,我以为前往的地方是一次有趣的游玩。在那条小路上,疾病缠身的祖父与我擦肩相遇,面对他忧虑的目光,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

五年以后,当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又和祖父相逢在这条路上。我回家后不久,一家姓苏的城里人搬到南门来居住了。一个夏天的早晨,苏家的两个男孩从屋内搬出了一张小圆桌,放在树荫下面吃起了早餐。这是我十二岁看到的情景。两个城里孩子穿着商店里买来的衣裤坐在那里。我一个人坐在池塘旁,穿的是土布手工缝制的短裤。然后我看到十四岁的哥哥领着九岁的弟弟向苏家的孩子走去。他们和我一样,也都光着上身,在阳光下黑黝黝的像两条泥鳅。在此之前,我听到哥哥在晒场那边说:

“走,去看看城里人吃什么菜。”

晒场那边众多的孩子里,愿意跟随哥哥走向两个陌生人的,只有九岁的弟弟。我的哥哥昂首阔步走去时,显得英勇无比,弟弟则小跑着紧随其后。他们手上挎着的割草篮子在那条路上摇晃不止。两个城里孩子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警惕地注视着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没有停留,大模大样地从小圆桌前走过,又从城里人的屋后绕了回来。比起哥哥来,我弟弟的大模大样就显得有些虚张声势。他们回到晒场后,我听到哥哥说:

“城里人也在吃咸菜,和我们一样。”

“没有肉吗?”“屁也没有。”我弟弟这时出来纠正:

“他们的咸菜里有油,我们的咸菜里没有油。”

哥哥可能推了弟弟一把:

“去、去、去,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家也有。”

弟弟继续说:“那是香油,我们家没有。”“你知道个屁。”“我闻到的。”我十二岁那年王立强死后,独自一人回到南门,仿佛又开始了被人领养的生活。那些日子里,我经常有一些奇怪的感觉,似乎王立强和李秀英才是我的真正父母,而南门这个家对于我,只是一种施舍而已。这种疏远和隔膜最初来自于那场大火。我和祖父意外相遇后一起回到南门恰好一场大火在我家的屋顶上飘扬。这样的巧合使父亲在此后的日子里,总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和祖父,仿佛这场灾难是我们带来的。有时我无意中和祖父站在一起,父亲就会紧张地嗷嗷乱叫,似乎他刚盖起来的茅屋又要着火了。祖父在我回到南门的第二年就死去了。祖父的消失,使父亲放弃了对我们的疑神疑鬼。但我在家中的处境并不因此得到改善。哥哥对我的讨厌,是来自父亲的影响。每当我出现在他身旁时,他就让我立刻滚蛋。我离自己的兄弟越来越远,村里的孩子总和哥哥在一起,我同时也远离了他们。

我只能长久地去怀念在王立强家中的生活,还有我在孙荡的童年伙伴。我想起了无数欢欣的往事,同时也无法摆脱一些忧伤。我独自坐在池塘旁,在过去的时间里风尘仆仆。我独自的微笑和眼泪汪汪,使村里人万分惊讶。在他们眼中,我也越来越像一个怪物。以至后来有人和父亲吵架时,我成了他们手中的武器。说像我这样的儿子只有坏种才生得出来。

我在南门的所有日子里,哥哥唯一一次向我求饶,是他用镰刀砍破了我的脑袋,我流了一脸的血。

这事发生在我家羊棚里。当初我脑袋上挨了重重一下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哥哥的态度发生了突然的变化。然后,我才感觉到血在脸上流淌。

哥哥堵在门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求我将血洗去。我硬是把他推开,向村口走去,走向父亲的田间。

那时候村里人都在蔬菜地里浇粪,微风吹来,使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粪味。我在走近蔬菜地时,听到了几个女人失声惊叫,我模糊地看到母亲向我跑来。母亲跑到跟前问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回答,径自走向父亲。

我看到父亲握着长长的粪勺,刚从粪桶里举起来,停留在空中,看着我走去。我听到自己说了一句:“是哥哥打的。”

父亲将粪勺一扔,跳上田埂急步走回家去。

然而我并不知道,在我走后,哥哥强行用镰刀在弟弟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当弟弟张嘴准备放声大哭时,哥哥向他作出了解释,然后是求饶。哥哥的求饶对我不起作用,对弟弟就不一样了。当我走回家中时,所看到的并不是哥哥在接受惩罚,而是父亲拿着草绳在那棵榆树下等着我。

由于弟弟的诬告,事实已被篡改成是我先用镰刀砍了弟弟,然后哥哥才使我满*呈*血。

父亲将我绑在树上,那一次殴打使我终生难忘。我在遭受殴打时,村里的孩子兴致勃勃地站在四周看着我,我的两个兄弟神气十足地在那里维持秩序。

这次事情以后,我在语文作业簿的最后一页上记下了大和小两个标记。此后父亲和哥哥对我的每一次殴打,我都记录在案。时隔多年以后,我依然保存着这本作业簿,可陈旧的作业簿所散发出来的霉味,让我难以清晰地去感受当初立誓偿还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惊讶。这惊讶的出现,使我回想起了南门的柳树。我记得在一个初春的早晨,突然惊讶地发现枯干的树枝上布满了嫩绿的新芽。这无疑是属于美好的情景,多年后在记忆里重现时,竟然和暗示昔日屈辱的语文作业簿紧密相连。也许是记忆吧,记忆超越了尘世的恩怨之后,独自来到了。我在家里的处境越来越糟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导致了我和家人永远无法弥补的隔膜,使我不仅在家中,而且在村里声名狼藉。村里王家的自留地和我家的紧挨在一起。王家两兄弟在村里是最强壮的,那时候王家兄长已经结婚,最大的孩子和我弟弟一样的年龄。为自留地争吵在南门是常有的事,我已经记不清那次争吵的具体原因,只记得那是傍晚的时刻,我坐在池塘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站在那里,和王家六口人争执不休。我家的人显得势单力薄,就是声音都没有人家响亮。尤其是我的弟弟,骂人时还没有王家同龄的孩子口齿清楚。村里的人几乎都站在了那里,有几个人出来规劝,都被他们双方挡了回去。后来我突然看到父亲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却让王家弟弟王跃进一把抓住了手腕,接着一拳就将我父亲打进了稻田。父亲破口大骂,水淋淋地想爬上来,被王跃进一脚又踢回到稻田里。父亲几次想爬上来,都被踢了回去。我看到母亲嘶叫着撞向王跃进,他顺手一推,母亲也摔进了稻田。我的父母就像是两只被扔进水里的鸡一样,狼狈不堪地挣扎着。两人挤在一起的耻辱情景使我心酸地低下了头。后来,我的哥哥挥着菜刀冲了过去,我弟弟则提着镰刀紧随其后,哥哥手中的菜刀向王跃进的屁股上砍去。

接下去的情形出现了急剧的变化,刚才还十分强大的王家两兄弟,在我哥哥菜刀的追赶下,仓皇地往家中逃去。我哥哥追到他们家门口时,两兄弟各持一把鱼叉对准了我哥哥,我的哥哥挥起菜刀就往鱼叉上扑过去。在不要命的哥哥面前,王家兄弟扔了鱼叉就逃。弟弟在哥哥精神的鼓舞下,举着镰刀哇哇大叫,也显得英勇无比。但他跑起来重心不稳,自己将自己绊倒了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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