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22)

“我妈不让我吃。”鲁鲁说这话时没有丝毫责备母亲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在不知不觉里,我们开始往前走去,我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我想起了遥远的苏宇,他经常用手搭着我的肩开始我们亲密的行走。现在我像苏宇当初对待我一样,对待着鲁鲁。我们两个人和那些对我们不屑一顾的别人走在一起。

后来鲁鲁抬起头来问我:

“你上哪儿去?”“你呢?”我反问。“我要回家了。”我说?“我送你回去。”

孩子没有表示反对,这时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我看到苏宇的幻象,他站在通往南门的木桥上向我挥手道别。我那时所体会到的就是苏宇生前送我回家的心情。

我们走进一条狭长的胡同,走到一幢破旧的楼房前,鲁鲁的肩膀脱离了我的手,他沿着楼梯全身摆动地走上去,走到一半时他回过头来,像个成年人似的对我挥挥手,说道:

“你回去吧。”我向他招招手,看着他走上楼梯。他的身体消失以后没多久,我就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斥骂声嘹亮地响了起来,接下去是什么东西摔倒的声响。随后鲁鲁又出现在楼梯口,这次他是往下跑。我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从里面追出来,手里的鞋子向逃跑的鲁鲁扔去。鞋子没有击中鲁鲁,滚到了我的脚旁。这时女人看到了我,她理了理因为激动而有些散乱的头发,一扭身走了进去。

我看到这个女人时大吃一惊,因为我认出她是谁,虽然她的形象已被岁月无情地篡改了,但她还是冯玉青。当年那个羞羞答答的姑娘,已是一个无所顾忌的母亲了。

刚刚逃离母亲追打的鲁鲁,竟然走过来拣起母亲的鞋子,又往楼上走去。他要将母亲的鞋子送回去。他像抱着他的书包那样抱着鞋子,扭动着瘦小的身体走向对自己的惩罚。冯玉青的喊声再度出现:“滚出去。”我看到孩子低垂着头,充满委屈地走下来。我走上去抚摸他的头发,他立刻转身逃脱我的友谊。这个眼泪汪汪的孩子向一片竹林走去。我和鲁鲁的友情迅速成长,两年前我在年长的苏宇那里体会友情的温暖,两年后我和年幼的鲁鲁在一起时,常常感到自己成为了苏宇,正注视着过去的我。

我喜欢和鲁鲁说话,虽然我说的很多话他都似懂非懂,可他全神贯注的神态,尤其是那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喜悦和崇拜地望着我。我感到自己处于被另一个人彻底的、无条件的信任之中。当我说完以后向孩子发出微笑时,鲁鲁立刻张开他门牙脱落的嘴,以同样的笑容报答我。尽管他没有听懂我的话。后来我才知道鲁鲁其实没有哥哥,但我对这个事实一直保持沉默,这样孩子就不会感到我注意了他的编造。孩子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寻求他想象中哥哥的支持。我知道想象和希望对于他的重要和必需,事实上对于我也同样如此。

鲁鲁就像我当初因为苏宇嫉妒郑亮一样,他因为我也嫉妒郑亮,其实那次郑亮在街上遇到我时,并没有对我表达足以引起鲁鲁不安的亲热。作为过去并不亲密的朋友,郑亮只是走过来和我说几句表示友好的话。拥有众多新朋友的郑亮,毫无掩饰他对我和鲁鲁这么一个小孩在一起的惊讶。就在我们谈话时,遭受了冷落的鲁鲁响亮地说了一声:

“我走啦。”他显得很生气地独自走去,我立刻结束和郑亮的谈话,追上去和鲁鲁走在一起。可他的不高兴一直保持了二十多米远,这期间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随后他才用清脆的嗓音警告我:

“我不喜欢你和他说话。”

鲁鲁对友情的专一和霸道,使我们此后再一起遇到郑亮时,我就会感到不安,我常常装得没有看到郑亮而迅速走过去。我并不因此感到遭受了限制,我深知郑亮并不属于我,他是那些衣着入时、嘴上叼着香烟,走路时喜欢大声说话的年轻工人的朋友。只有鲁鲁才是我唯一的朋友。

几乎是每天下午放学,我都要站到鲁鲁念书的小学门口,看着我的朋友从里面走出来。年幼的鲁鲁已经是一个能够控制自己感情的孩子,他从不向我表达过度的兴奋与激动,总是微笑着镇定自若地走向我。直到有一次我没有站在往常的地方,鲁鲁才向我流露了真实的情感。我记得那一次他走出校门时,因为没有立刻看到我显得惊慌失措。他犹如遭受突然一击似的呆立在那里,失望和不安在他脸上交替出现,然后他往别处张望起来,惟独没有朝我这里看。孩子沮丧地向我这个方向走来时,仍然不时地回头去张望,接下去他才看到微笑的我。我看到鲁鲁突然不顾一切地向我奔跑过来,他紧紧捏住我的手,他手掌里满是汗水。

然而我和鲁鲁的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和所有孩子都格格不入的鲁鲁,第三次让我看到了他和别的孩子奋力打架。就在他们校门口,当鲁鲁向我走来时,一群孩子在后面嘲弄他:

“鲁鲁,你的哥哥呢?你没有哥哥,你只有一个臭屁。”

那些孩子纷纷将手举到鼻子处煽来煽去,仿佛真的闻到臭屁似的愁眉苦脸。我看到鲁鲁铁青着脸走来,他的小肩膀因为气愤愤而抖动不已。他走到我面前时突然一转身朝那群孩子冲过去,嘴里尖声大叫:

“我揍你们。”他手脚并用地杀入那群孩子之中,最开始我还能看到他和两个孩子对打,接下去所有的孩子一拥而上,我的眼前就混乱不堪了。当我再度看到鲁鲁时,那群孩子已经停止打斗。鲁鲁满脸尘土而且伤痕累累地爬起来,又挥拳冲了上去,于是这群孩子还是一拥而上。鲁鲁脸上的尘土和鲜血使我浑身颤抖,我是这时候冲上去的,我朝一个孩子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又揪住另一个孩子的衣领往一边摔去。最初遭到打击的几个孩子发现我以后,立刻四处逃散,随后剩下的几个也拔腿就跑。他们跑到远处后,愤怒地向我喊叫:

“你大人打小孩。”我不去理睬他们,而是走向了鲁鲁,那时候鲁鲁已经站起来了。我走到他身边,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在看着我或者指责我,我大声对鲁鲁说:

“你告诉他们,我就是你的哥哥。”

可是鲁鲁惊恐不安的目光使我的慷慨激昂顷刻消散。我看到他突然满脸通红,然后低下头独自走去了。这使我瞠目结舌,我看着他弱小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和我张望。第二天下午我在学校门口站了很久,都没见到他出来,事实上他已从学校的边门回家。后来偶尔见到鲁鲁,这个孩子总是紧张地躲避着我。

我总算知道了这个虚构的哥哥在鲁鲁心目中的真正地位。我想起了一个向鲁鲁讲叙过的故事,那是一个经过我贫乏的想象力随意编造的故事。讲的是兔子的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小兔子,和狼勇敢搏斗,最后被狼咬死。这个孩子听得十分入迷。当他后来要求我再讲故事时,我重复着这个故事,只是将兔子的父亲改成母亲。孩子两眼发直地听完。后来我又将兔子的母亲改成了哥哥,那一次我还没有讲完。鲁鲁显然知道了结尾是哥哥被咬死,他眼泪汪汪地站起来走开去,悲伤地说:“我不要听了。”见到冯玉青以后,我眼前时常出现冯玉青在木桥上抱住王跃进,和鲁鲁抱住那个大男孩这两具有同样坚定不移的情景。母子两人是那样的相似。

冯玉青在那个漂洒着月光的夜晚从南门消失以后,直到她重新在我眼前出现,其间的一大段生活,对于我始终是一个空白。我曾经谨慎地向鲁鲁打听有关他父亲的情况,这个孩子总是将目光望到别处,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示我去看一些令人乏味的蚂蚁和麻雀之类的东西。我无法判断他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有意回避。对鲁鲁父亲的寻找,我只能回到遥远的记忆里去,那个四十来岁的一口外乡口音的男人,坐在冯玉青家的石阶上。后来我听说冯玉青是搭乘外地农民的水泥船回来的,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右手提着一个破旧的旅行袋,左手牵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通过跳板来到了岸上。我可以想象她当初的眼睛如同黑夜来临般灰暗,命运对她的歧视,使她窘迫地站在岸边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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