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29)

“我就怕家里有人生病,完了,这下损失大啦。多一个吃饭的,少一个干活的,一进一出可是两个人哪。”

我祖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后来虽然能够下地走路,可他从山坡上滚下来后,腰部永久地僵硬了。丧失了劳动能力的孙有元,在看到村里人时的笑容,比我祖母突然死去时更为胆怯,我清晰地记得他脸上战战兢兢的神色,他总是这样告诉别人:“腰弯不下去。”他的嗓音里充满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责备。突然而至的疾病改变了孙有元的命运,他开始了不劳而食的生活。在我离开南门前的不到一年时间里,这个健壮的老人如同化妆一样迅速变得面黄肌瘦了。他作为一个累赘的存在已经十分明显,于是他开始了两个儿子轮流供养的生活。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叔叔。祖父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就独自出门沿着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走去。他进城以后似乎还要坐上一段轮船,才能到达我叔叔那里。一个月以后,总是在傍晚的时刻,他蹒跚的影子又会在那条路上出现。

祖父回来的时候,我和哥哥会激动地奔跑过去,我们的弟弟却只能干巴巴地站在村口,傻笑地看着我们奔跑。那时我所看到的孙有元,是一个眼泪汪汪的祖父,他的手在抚摸我们头发时颤抖不已。事实上我们充满热情的奔跑,并不是出于对祖父回来的喜悦,而是我和哥哥之间的一次角逐。祖父回来时手中的雨伞和肩上的包袱,是我们激动的缘由。谁先抢到那把雨伞,谁就是毫无疑问的胜者。记得有一次哥哥将雨伞和包袱一人独占,他走在祖父右侧趾高气扬,我因为一无所获而伤心欲绝。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次向祖父指出哥哥的霸道,我哭泣着说:

“他把包袱也拿走了,拿起了雨伞还要拿包袱。”

祖父没有像我指望的那样出来主持正义,他对我们的误解使他老泪横流,他抬起手背擦眼泪的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我四岁的弟弟是个急功近利的家伙,他看到祖父的眼泪后,飞快地往家中跑去,尖声细气地叫嚷着,将祖父的眼泪传达给我的父母:“爷爷哭啦。”从而弥补他和我同样一无所获的缺憾。

在我离家之前,祖父在我们家中承担的屈辱,是我当时的年龄所无法感受的。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孙广才在祖父回到家中的那一个月里,总是脾气暴躁。他像冬天的狂风那样在我们狭窄的家中,时时会突然咆哮。除非孙广才伸出手指明确地去指骂孙有元,我才能确定父亲的怒气正在涌向何处。否则我会惊恐万分地看着父亲,因为我无法断定孙广才接下去会不会突然一脚向我踢来。我童年时的父亲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家伙。我唯唯诺诺的祖父,在家中的日子里总是设法使自己消失。他长久地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消磨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而当吃饭时,他却像闪电一样迅速出现,往往把我们弟兄三人吓一跳。那时候我的弟弟就会得到表现自己的机会,他手捂胸口用兴奋的神态,来夸张自己所受的惊吓。祖父的胆小怕事在我记忆里格外清晰,有一次孙光明为了寻找他,这个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孩子摔倒后哇哇大哭,而且还毫无道理地破口大骂,仿佛是别人把他绊倒的。我口齿不清的弟弟虽然竭尽全力想把话骂明白,可我听到的始终是一只小狗在乱叫。那一次祖父吓得脸色灰白,他担心孙光明的哭声持续到我父亲从田里回来,孙广才是不会放过任何供他大发雷霆的机会的。那种灾难即将来临的恐惧眼神,从孙有元眼中放射出来。孙有元摔坏腰后,就很少讲叙那个让我们感到不安的祖母。他开始习惯独自去回忆和祖母共同拥有过的昔日时光。的确,我祖母和他之间的往事,也只有他能够品尝。

孙有元端坐在竹椅里,回想那个年轻漂亮而且曾经富有过的女人时,那张远离阳光的脸因为皱纹的波动,显得异常生动。我经常偷偷看到那脸上如青草般微微摇晃的笑容,这笑容在我现在的目光里是那么地令我感动。然而我六岁时的眼睛,却将一种惊奇传达到内心。我无比惊讶地发现一个人竟然会独自笑起来,我将自己的惊奇去告诉哥哥后,正在河边摸虾的孙光平,用一种我很难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证实了我的惊讶是多么正确。我和哥哥,两个脏乎乎的孩子跑到祖父面前时,他脸上的笑容依然在进行着微妙的流动。我八岁的哥哥,有着我难以想象的勇气。他用响亮的喊叫,将我祖父从多愁善感的回忆中一把拉了出来。我祖父如同遭到雷击似的浑身一颤,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种恐慌在我祖父眼中闪闪发亮。接着我听到了哥哥幼稚的声音穿上了严肃的外套后,向我祖父走去。很显然,我哥哥在训斥他:“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只有神经病才会一个人笑。”我哥哥挥了挥手。“以后别一个人笑了,听到了吗?”

明白过来的祖父,用极其谦卑和虔诚的点头回答了孙光平。孙有元晚年竭力讨好家中任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为长者,难以让我们尊敬。有一段时间,我处在对立的两种心情之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励自己,去仿效孙光平那种对待祖父的权威,作为一个孩子能对大人发号施令,这是一件令人激动和振奋的事。可我时时屈服于祖父慈祥的目光,当我们四目相视时,祖父孙有元看着我的亲切目光,让我无法对他炫耀自己弄虚作假的权威。我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出屋去,用崇拜的目光去寻找哥哥孙光平。

当祖父若无其事地诬告了我的弟弟以后,我彻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风的念头。孙有元在后来的日子里,让我觉得阴森可怕。

事情其实很简单,我祖父从角落里站起来,往房间走去时,不慎将桌边的一只碗打落在地。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祖父当时异常害怕,他站在那里长时间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片。我现在回顾他当初的背影时,已经像一个阴影一样虚无了。但我记住了他那时发出的一连串惊恐的低语,至今为止我都没有听到过一个人能把话说得那么飞快。

孙有元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来。我当时已经六岁,那个年龄让我隐约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这种可怕显然和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亲有关。我实在不知道孙广才这次咆哮起来声音会怎样吓人,我精力过人的父亲挥动拳头时,就如母亲挥动头巾一样轻松和得心应手。我就那么站着,看着祖父又回到了角落里坐下,他对自己的错误不加任何掩饰,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里。祖父的安详无疑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儿童时期的目光在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静的脸之间不知所措,然后我像是遇到蛇一样惊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样,孙广才对这一损失表现得极为激动。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希望这碗是祖父打碎的,从而使他对祖父的谩骂和训斥变得理所当然。满脸通红的孙广才像个孩子那样不知疲惫地乱喊乱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风似的吹得我们弟兄三人身体抖动。我胆怯的目光望到孙有元时,我的祖父让我大吃一惊,他谦卑地站起来告诉孙广才:

“是孙光明打碎的。”那时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这个四岁的孩子对祖父的话很不在意,他脸上的惊吓刚才就有了,完全来自孙广才的可怕神态。当我父亲怒不可遏地问他:“是你吗?”我弟弟却是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被父亲凶狠的神态吓傻了,直到孙广才第二次向他这么吼叫,并且将自己的凶狠逼近了他,我才终于听到了他的申辩:

“不是我。”我弟弟一直口齿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说话时依然咕哝咕哝。弟弟的回答使我父亲怒火更大,也许他这样可以延长自己精神抖擞的发泄,孙广才几乎喊破了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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