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4)

当哥哥的城里同学不再光顾我家,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苏宇意外地来到了。自从搬走以后,苏宇还是第一次来到南门。当时我和哥哥在菜地里。正在做饭的母亲看到苏宇来到后,以为是来找我哥哥的。我母亲站在村口激动无比呼喊着哥哥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时令我感慨万分。

当哥哥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时,苏宇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

“孙光林呢?”于是母亲在惊愕中明白了苏宇是来找我的。哥哥则冷静得多,他神态随便地告诉苏宇:

“他在菜地里。”苏宇没想到那时应该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他没有丝毫礼貌的表示就离开了他们,走向菜地里的我。

苏宇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他参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厂。我们两人在田埂上坐了很久,在晚风里共同望着那幢苏家昔日的房屋。苏宇问我:

“现在是谁在住?”我摇摇头。有一个小女孩经常从那里走出来,她的父母也能经常看到,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苏宇是在天黑的时候回去的,我看着苏宇躬着背消失在那条通往城里的路上。不到一年,他就死去了。

我高中毕业时,高考已经恢复。当我考上大学后,却无法像苏宇参加工作时来告诉我那样,去告诉苏宇。我曾经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过苏杭,苏杭骑着自行车和几个朋友兴高采烈地从我身旁急驶而过。

我参加高考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报名费也是向村里一个同学借的。一个月后我有了钱去还给那位同学时,他说:

“你哥哥已经替你还了。”

这使我吃了一惊。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哥哥为我准备了些必需品。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和斜对门的寡妇勾搭上了,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钻出寡妇的被窝,再钻进我母亲的被窝。他对家中的事已经无暇顾及。当哥哥将我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听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要让那小子念书,太便宜他啦。”

当父亲明白过来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我母亲要比父亲明白一些,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哥哥,她更为希望的是我哥哥去上大学。她知道一旦大学毕业就能够成为城里人了。

走时只有哥哥一人送我。他挑着我的铺盖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这些日子来哥哥的举动让我感动,我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可是笼罩着我们的沉默使我难以启齿。直到汽车启动时,我才突然对他说:“我还欠了你一元钱。”

哥哥不解地看着我。我提醒他:“就是报考费。”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我继续说:“我会还给你的。”

汽车驶去以后,我探出车窗去看哥哥。他站在车站外面的树下,茫然若失地看着我乘坐的汽车远去。

不久以后,南门的土地被县里征用建起了棉纺厂,村里的人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城镇居民。虽然我远在北京,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兴奋和激动。尽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我想他们是乐极生悲了。管仓库的罗老头到处向人灌输他的真理:“工厂再好迟早也要倒闭,种田的永远不会倒闭。”

然而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城里的一条胡同口见到罗老头时,这个穿着又黑又脏棉衣的老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我现在拿退休工资了。”

我远离南门之后,作为故乡的南门一直无法令我感到亲切。长期以来,我固守着自己的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抒情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用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竟会勃然大怒:

“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南门如果还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显然就是那口池塘。当我得知南门被征用,最初的反应就是对池塘命运的关心。那个使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觉得已被人们像埋葬苏宇那样埋葬掉了。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南门。那时成为工厂的南门,已使我无法闻到晚风里那股淡淡的粪味了,我也听不到庄稼轻微的摇晃。尽管一切都彻底改变,我还是准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家址和池塘的方位。当我走到那里时心不由一跳,月光让我看到了过去的池塘依然存在。池塘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塘总是给我以温暖,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脏物,我知道了池塘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确切地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从我记忆里消去,而且依然坚守在南门的土地上,为的是给予我永远的提醒。婚礼

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岁月,冯玉青在村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给过我连续不断的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是手提木桶走来,走到井台旁时,她的身体就会小心翼翼。她的谨慎便要引起我的担忧,担忧井旁的青苔会将她滑倒在地。她将木桶放入井中弯腰时,脑后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我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冯玉青在南门的最后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冯玉青走来时,突然产生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当时的冯玉青穿碎花布衫,我看到了乳房在衣服里的颤动,这情景使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天以后,我上学路过冯玉青家门口时,这个丰满的姑娘正站在门口,迎着朝阳的光芒梳理头发,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初升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淌,沿着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抬起的双臂,使她浅色的腋毛清晰地呈现在晨风里。这两幕情景的交替出现,我此后再看到冯玉青时,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我内心针对冯玉青的情感已不再那么单纯,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已经置身其中。令我吃惊的是哥哥孙光平不久之后夜晚的一个举动,这个十五岁的男孩,显然比我更早发现冯玉青身上散发出来的诱惑。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孙光平在井台打了水往回走去时,冯玉青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孙光平的手突然伸向了冯玉青的胸脯,随后迅速缩回。孙光平急步往家里走去,冯玉青则被他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看到我以后才恢复了常态,走到井旁去打水,我注意到她打水时不停地将垂到胸前的辫子往后摔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冯玉青会找上门来,起码她的父母也会来到。那几天孙光平的眼睛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没有出现,才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气。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孙光平和冯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孙光平露出讨好的笑容,冯玉青却铁青着脸迅速走去。

我弟弟孙光明也注意到了冯玉青的诱惑。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生理上还莫名其妙的时候,就会向走来的冯玉青喊道:

“大乳房。”我脏乎乎的弟弟那时正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块索然无味的破砖瓦。他向冯玉青发出傻笑时,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水。冯玉青脸色通红,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的嘴微微歪斜,显然她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这一年秋天,冯玉青的命运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中午放学回家路过木桥时,我看到了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冯玉青,在众多围观的人中间,紧紧抱住王跃进的腰。这一幕情形给予当时的我以沉重一击,那个代表着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她的眼睛里充斥着哀求和苦恼。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缺乏应有的同情,他们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跃进嬉笑地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她多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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