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11)

他钻出车门,跑到另一侧,为我打开车门。千万别拿他这份浮夸的殷勤当真。我快步走回去拿我的箱子,便携式的硬壳的一种,缀着仿皮尔·卡丹的一块牌子。他叫了一声,叫了一个陌生的美国女性名字。脑子一番急速蠕动,想起它是我一分钟前启用的假名。下面要做的不是我的事,是另一个名分下的女人的事,这样想使我对这事有了个稍好的态度。他说:“怎么会带这么多东西呢?我忘了是否跟你强调过:我们俩先得看看彼此能否合得来。”

我说:“我不介意再拎着行李回去。我们需要彼此合得来吗?”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认为我主题非常明确,不亚于他。他说:“你不像个中国女人。中国女人都很微妙。”

我不想抬杠,做了个预先设计的媚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男人的十多种表情仿佛是对着镜子练出来的,经过我严酷的理性训导,使用时大多奏效,是从我前夫遗弃我之后。

遗弃这词还是美国人的生动:dump。自卸卡车倾倒垃圾,垃圾处理,还有更好的:排泄。美国人是痛快的。“dump”的生动有力使我内心的那点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受伤者而端着的凄美姿态显得很愚蠢。我前夫把我倾倒出去了,以机械形式也好,以生理形式也好。同样得给他取个假名,因为他在婚姻之前狠爱了我一阵。就叫他M吧,好像不少小说都这样给人物取名,不费事,也时尚。

亚当看出我的处境:离婚、失业、穷困潦倒。总之是给处理过的。我需要这笔钱。我窥了一眼他苍白的侧影,想找到对他的理解,对他这类人。对我,他是全面掌握的。头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那一头是个多明戈的嗓音,他说:“我是黛茜。”

“你是黛茜?”我想,人们已经开始疯了。黛茜是单身俱乐部的女职员,据说她扯的成千上万的皮条大部分成功。

“有什么区别?”多明戈嗓音说,“这是黛茜借助我把话传达给你。所以你就当我是黛茜。是这样,明天上午十点,他到橡树公园城的街心花园接你,从那儿,就看你们俩的了。听着,他开银灰色奔驰500。你呢?”

我说红色大衣。

“事后你给我打个电话。”

“我有你的电话吗?”

“有,641-6060,黛茜。”

已经好玩起来了。最终被愚弄的不知是谁。我旁边这个自称亚当的人,在向我介绍这个小城的历史。

五分钟后,车开过一幢大房子。自称亚当的人告诉我,这幢房子是他的,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设计。又过五分钟,他指着另一幢房院,也是他的,同样的著名设计。这些房院价钱都唬人。好像它们有我份似的。五幢房子看下来,我们在一家咖啡店门口停下。他要了一杯无咖啡因咖啡,百分之百免脂的牛奶,不含糖的甜味素。我要了杯真咖啡,加真奶、真糖。然后他领我回到车上,说这种事还是车上谈好。他的咖啡倾出一点在细软的羊皮车座上,我顺手抽出纸巾做了清理。我看见我这个动作在他那里突获的效应。我甚至看见,因了这个动作他误认为我是娴雅的。

后来我证实了,正是我的这个动作使他录取了我。

我们开了不少路,到湖边喝咖啡。有湖水看,我们不必看彼此。定金之类的数也是对着湖水讲定的。稍有分歧,很快还是以一个对双方都欠点公道的价格言了和。他说我看上去是牢靠的。我想,对钱的需要会使绝大部分人牢靠。我对着湖水莞尔一笑。泪水很辛辣地泡着我的眼睛。我牢靠是因为我太需要这笔钱了。

以后总是想到湖水,那样慢吞吞舔着岸。于是就自己哄自己,事情是从湖岸开始的。像正常男女所向往的那样,做了湖畔风景画的一部分。

我们从湖畔回到了正题。他说他知道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不服用任何药剂,这都很好。习性上缺乏弱点,除了咖啡。

“你每天喝咖啡吗?”

“谈不上每天。碰上了就喝。”有免费的就喝。

“给你两个月时间:清除体内所有的咖啡因。我们可以在两个月以后开始。”

我说,行。

我们准时在六十一天之后再次碰头。亚当和我各要了一杯免咖啡因、免糖、免脂的咖啡,再次来到湖畔。他说:“相信我们都清除了体内最后一点毒素。”我想:我体内还有几年的方便面,那里面有味精、防腐剂。

他看着干净透亮的我,说:“就让它今天发生吧。”

我说,行。他有所测量地把手搭在我腰上,走一截,和我的步伐有些拉扯,就改成搭着我的肩,还是合不上节拍。不过总算有了些铺垫。上车后,他闭上眼吻了我的脸颊。

晚饭有些乱真了。四支蜡烛,巨大的一束鲜花,三道菜却是微波炉食品。然后他跑去放音乐,步子轻快,甚至袅娜。男人有这种步子并不悦目,但很新鲜。

最后他到地下室去,拿了两瓶酒上来。启开酒瓶,他迟疑了。他偏着头思考一会儿,同我商讨:“应该喝酒吗?不应该吧?”

我知道他指什么。我用同样平静的口气说:“按说不应该。”我们像两个会计师在商讨某则税法。

“那就不喝。”

我表示没意见。我笑了,他也跟着笑了。我说:“亚当,你笑起来很迷人。”

“你也不错。”

“我笑起来一只眼睛有三条褶子。”

“你很爱照镜子。”

“你呢?”

“我喜欢注意自己形象的人。”他像承认自己的毛病那样抿嘴一笑。

晚饭吃了两小时,三道菜通过微波炉变成一模一样的滋味。滋味是顶次要的,营养和颜色的搭配极其要紧。还有蜡烛、鲜花、音乐,这些是要紧的美味。之后亚当领我到房子的各隅去参观。他介绍了两件祖传的家具,都是夏克式家具的精品。所制家具以拙朴、简单、用料精良而著称于世。他又介绍一张杰克逊·波洛克的画,以及德库宁的两张草稿,都是真品。他忙于打开各盏灯,那都是为每件家具、每张画专门设计的照明。我空洞地赞美、评说。因为故弄玄虚的照明,我根本无法看见这房子究竟多大。我突然想到电话中那个多明戈的音色说的最后一句:“好运气。”这句话此刻想来怎么会有一点叵测的意思。

最后到了亚当的卧室,一派昂贵的朴素,都是没我份儿的。

我说:“亚当。”

他立刻回过头。那么快就适应了假名字。

“亚当,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亚当有种紧张的眼神。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你确定你没有性病吗?”

“百分之百确定。”

他眼神却越发紧张,“还想再看一遍我的健康检查报告吗?”

“哦,不是这个意思。”我笑了。

他看出这不是笑,是恐惧。他走过来,两手平搭在我肩上,眼睛摆得很稳。

“我们这类人其实对卫生是吹毛求疵的。不然,我们早就灭绝了。”他口气直白、坦然,具有强大的说服性。同时他两只手顺我双肩下滑,捞起我的手。这时我才发现屋里有音乐,一切都事先布置得相当妥帖。

我的手来到他的面颊上,非常陌生的皮肤质感。他的眼睛越来越深,等着铺垫最后完成。他一直看着我,似乎随时会有个决定性的动作出来,像正常的男女一样。亚当的戏不错。

我的内裤是新的。我事先做了所有准备。

亚当终于把颈子垂向我,对我耳语:“我不要你担心。我们可以采取个措施,不必按正常男女的程序进行。”

“什么程序?”我想他晚餐后付我的预订金包不包括这个非常男女的程序。

“很简单,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我一个朋友尝试过,成功了。别担心,你看你担心了。”亚当温柔地笑一下。我唬一跳,因为那笑使他像个老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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