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14)

我口头上服输,心里却想,以后吃方便面,绝不留半点痕迹,塑料袋要当罪证去销毁。我和亚当唯一的共同语言便是我腹内的胎儿。六个月时,我告诉他,它怎样淘,弄得我夜里不得安生。我像所有真正的母亲,两手捧着整个环球那样豪迈地捧着自己的腹,眼中发射出殷切的邀请。亚当终于像真正的父亲那样,胆怯地将手放在我的肚皮上。他的轻微嫌恶没有逃过我的知觉:他是那么不情愿去触碰一个雌性肉体,即使这肉体中孕育着他自身的一个延续。

我发现我竟对他暗怀一丝希望:我和他纯粹的形式,或将对他的本质发生影响。

我的虚荣与妄想让我在他的音容笑貌中捕风捉影,企图夸大他对我每一个温爱的神色。他说:“早上好,亲爱的!”“晚安,甜心!”竟会引起我周身血液一阵滚热,我发现自己在他出门前会脱口而出地来一句:“早些回来。”有时他会脱口而出地说:“会的。你最好穿上线袜,别着凉。”

他买回很贵的孕妇时装给我,要我试穿给他看,他会远远近近地端详,说我看上去美丽。我发现自己开始化淡妆,一来要遮去两颊的妊娠斑,二来让他在说我“美丽”时不觉得太困难。

亚当此时看着我阴影中的脸。妊娠斑在这张脸蛋上的消退是漫长的一个过程。两年。亚当把他的手伸在那里,我迟疑地握上去。他手上少了些漠然。他问我可还过得去,我说很过得去。他问我那些“菜谱”怎样了,我说它们中很小的一部分去了一些文学杂志社,更小的一部分被杂志社用去填充了一些好端端的白纸。他说我还照旧那么逗,我说我不记得他曾经认为我“逗”。他等着我问他女儿菲比,因为菲比也是我的女儿。我不问,我不想弄坏心情。

他说:“难道你不想知道菲比怎样了,伊娃?”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顺口溜出的那个假名字。那名字下无忧无虑的孕妇。那些还不错的下午,自称亚当的男人走在湖滩米白色的沙里,不时回头看看自称伊娃的女人。男人见女人吃力地搬动八个月身孕的身体时,眼里是不可思议,还有深深的怜悯。他两手总处在就绪状态,微向前张着,欲阻止企鹅般的孕妇随时会发生的平衡丧失。关怀循环到他的每个指尖上,却不全是对于这具胎儿载体的关怀。

现在我更清楚他那关怀是与我无关的。

三年前的妄想使我在那些下午的湖滩上心情灿烂。我以为他或许会背叛自己的类属,孩子颠覆过多少命定?亚当多爱这个尚未面世的孩子,或许这份爱最终会纳我于内。他的富有、英俊、智慧最终会有一个归属。我依仗肚里将加入人类的胎儿,诱他越来越深地走入人类中大多数人设置的过活的模式。

那个下午,有个女人拿着一块咬出大大缺口的野餐三明治走上来,终于捉到把柄那样抓紧我的手:“哈哈!我们以为你消失了呢!”我惊讶地想,凭了什么这位女熟人把我从大腹便便的孕妇身上辨认了出来。亚当正在急速判断他是否还来得及逃跑时,我一把拉住他:“这是亚当!”他已无可抵赖。

“你结婚了?”女熟人眼睛在亚当和我脸上迅速往返。我说:“啊。”反正亚当不懂我们的话。

“什么时候?也不告诉一声!”女熟人在我肩上狎昵地推一把,接着回头去招呼她丈夫。男熟人猜测地微笑着,慢慢走过来。

亚当同男熟人握了握手。他还行。下面的谎言全看我的了。

“挺简单的,我们谁都没通知。”我脸上薄薄一层幸福还是逼真的。抬手拂去面颊上的头发,多数人在撒谎时都会添出此类小动作减轻心理压力。“亚当,这是我的好朋友丹纽李、劳拉杨。刚到芝加哥他们带我去找过房。”

又一轮握手。亚当比我的戏好得多。美国人善于应付有差错的时局。还有,他知道将来的收场都由我来。

劳拉在我又一次捋头发时把红宝石的尺寸和成色估了番价。她想,它真像是真货。

“几个月了?”劳拉的手隔着大腹搭在我肩上。“还有十九天。”

“生产前的迎婴派对呢?”劳拉问。

我飞快瞄了亚当一眼,心想,这下可好了。他两只赤脚在沙里搓动,没他什么事。

“亚当和我都不是复活节染鸡蛋、万圣节刻南瓜的人。”我微微笑着说。

“迎婴派对跟染鸡蛋不同!快快快,电话号码——丹纽,笔!”

丹纽李说他没带笔。他俩都着泳装。亚当却出其不意,拿出笔和一个小本,写下电话号码,将那片纸扯下来。等劳拉猛烈的一阵刺探过去,她显出微量的沮丧。或许她替亚当惋惜,俊逸无比的他 怎么就落到了我手里。

四人分手后,我问亚当他刚才存心写错了几个号码。他没理我,懂了后轻蔑地笑笑:“太多假的就不好玩了。”

我看准三步之外的一块卵石,然后就出来酷似真实地一跌。亚当准确地接住了我。他的手便留在我一侧的腰上。我们如此的一双背影,就如此地留在劳拉和丹纽回首一瞥的视野中。太阳虚化了亚当的侧影,湖面很亮。

就在那样的一个下午。那样一个胎动剧烈的下午,就那样,亚当与我共同陪伴我腹内的菲比晒太阳的时候,我们低声谈论菲比的未来。那时还早,菲比还不是菲比,只是个“它”,最多是“她”。

亚当说:“每月一次,你来和菲比吃一顿晚餐。怎么样?”

“好的。”我说,“就把探亲时间定在星期六晚上六点。”

“三个小时够吗?”亚当问。

“如果是吃微波炉晚餐,三个小时应该够了。”

“很可能会出去吃。不过餐馆里的菜都很可疑。”

我知道他是怕餐馆里太多的油、盐、滋味,还怕菜蔬都是施化肥的,鱼、虾有水源污染,等等。他限定我在一家名叫“真实食品”的超市买食物,那里的食物是天然环境中以天然、原始的方式栽培的。

最后我们达成协议:在我探视孩子的这个晚上,由我来亲自下厨,以保障这餐晚饭少油少盐,绝无味精,也绝不会弄得香味四溢而实质上对人体无太大裨益。因此我的探视时间可延长到四小时,我很爽快,说四个小时很好。

“我事先去买好菜。”

“好的。”

“你可以事先打电话告诉我,你需要哪些原材料。”

“好的。”

其实我吃不准自己到时会不会有那个心情。对这个越来越近的孩子,我的感觉仍是陌生的,同我的生活毫不切题。这感觉很好,它使我很本分地做一个培育蘑菇的温床。亚当看看我,他喜欢我的明智。

“能不能改一天,改在星期五晚上?”他问。

我看他一眼,体贴而周详:“你星期六必须和他一起过,是吧?”这个“他”指谁,亚当明白。

他沉默一会儿说:“没错,礼拜五行吗?”

“你们感情很好?”

他点点头,眼中的一点愁是为那人而生的。男人爱男人也会有这点美丽的愁绪。我突然好奇得要死。

“你们相爱了许多年了吧?”那个多明戈歌喉埋藏在怎样一具躯体中?

亚当望着许多年前,点了点头。他忽然说:“你还没有回答我,星期五是不是对你方便?”

“只要对你没什么不方便。”

我把“你”字说重了,他听出了“你们”,并且是被异感、成见、带一丝恶意的兴趣处理过的“你们”。他不计较,心里充满正经事物。

他说:“好的,那就改在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不要带礼物给她。”

我说:“好的。你别担心我收买她。”

他看看我脸上渐有些歹意的傻笑,说:“他也来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餐。你看呢?”

我说:“你、他、孩子和我?”他看出我已提前没了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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