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40)

小蓉敲开门,见三个人都坐在地板上。不是坐,是半躺。斑玛措站起来,把门掩得只剩个缝,对分队长说:“民族学院的。”小蓉说:“男男女女在宿舍喝酒,你狗日当兵当腻了吧?”斑玛措说:“我老乡啊!民族学院的!”小蓉一点儿情面也不留,说:“民族学院的到民族学院去喝!”斑玛措脸通红,牙根子搓动几下。小蓉说:“哎哟,你想捶老子呀?”斑玛措使劲甩上门,向她的同胞表示她没被这个娇小精致的汉人长官吓住。但十分钟以后,她便找了个借口把两个藏族老乡送走了。

从此斑玛措有了串门的地方。一天她回到宿舍便翻找那个牛皮口袋,从里面摸了一串念珠出来,往床上盘腿一坐,开始念经。同屋的人都嘀咕,说斑玛措最近作什么怪,所有的藏族习性都回来了:早餐不吃馒头,自己捏糌粑,裤带上也别上了小腰刀,手指上的银戒指也出来了。晚上学中央文件,她人是来了,嘴巴仍是一片忙乱,只是不出声罢了。问她念的什么经,她说她没有念经,是念咒,咒那个今天偷走她三丈布票五十元钱的偷儿。民族学院的老乡请她物色一件袍料,要灯草绒。灯草绒一到货就抢光。她就是在抢购时遭窃的。她说她把偷儿咒得好惨,三丈布票五十元钱就给他扯布做祭帐了。她又快活起来,又笑得满地打扫卫生。

小蓉说:“迷信是反动的,晓得不?”

小蓉看不起谁,谁就觉得自己在她眼里是一泡屎。此刻斑玛措就觉得她被小蓉看成了一泡屎。

小蓉又说:“这身国防绿我看你是穿腻了。一年兵还没当到头,男朋友都耍起了。狗日还耍两个!还骗老子!老乡——日喀则的都是你老乡啊?”

斑玛措从地上站起来,正要往椅子上坐,小蓉拖住她,手狠狠抽打她身上的灰尘。

小蓉打着说着:“当兵的耍朋友犯军法,你狗日晓得不?”

“你狗日自己结婚了呢?!”斑玛措吼道,一扬臂打开小蓉的手。

小蓉刚想说什么,一下子傻了:斑玛措两个眼睛鼓着两大泡泪水。那声吼像无意中吐出了她心里最深的隐痛,斑玛措自己也傻了。小蓉听萧穗子说她去丈夫部队探亲斑玛措哭了,她当时是感动的,现在她依然感动,却觉出一点不祥。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看得这样重,总是有点不祥。

第二天副政委找斑玛措谈话,说:“耍朋友是不能乱耍的,要等到小斑你军装上挂起四个兜,才耍得。解放军里头,藏汉一家,藏汉平等,我抓政治,不能只抓汉族娃娃的男女作风吧?”

斑玛措明白了,她必须和两位“老乡”断绝来往。

她礼拜日晚上没有归队参加晚点名。熄灯号响过很久,她才回到寝室。何小蓉在她帐子里坐着,手里一支手电筒,在斑玛措进门时就把光柱指在她脸上。

“去民族学院了?”

“晓得还问。”

“喝酒了?”

“喝安逸喽!”

“狗日两个男娃子耍你一个?”

“哪个说的?我一个人耍五个男娃子!”

手电光圈狠狠地盯着她,一寸一寸地打量她。斑玛措毫无窘色,浑身自在。她那骑马人的腿已彻底恢复了原形,两膝松松地形成轻微罗圈。她不管小蓉的手电光怎样盯她,她照样解衣脱帽,倒水擦身。小蓉在光圈里看见的斑玛措又是原先的庞然大物,迈着草原牧人晃晃悠悠的大步,一举一动都那么粗大剽悍,屋里的床、桌子、椅子,马上显出比例谬误来。

第二天斑玛措拿出酥油炸果请女兵们吃。女兵们个个嘴馋,碰到奶油和白糖做的点心,马上哄抢。有人想到何分队长没来,便留出一份。这时小蓉在窗外吹排练哨,被女兵们叫过来,她对那几颗酥油炸果吸吸鼻子,平整的一张脸马上皱成了糖包子。她说:“谁吃这么臭的东西,闻一下就把我昨晚的饭吐出来了!”

然后她吹着哨轻盈地走去。

女兵们见斑玛措脸色死白。她的深色脸庞白起来十分触目惊心。然后就听见一个完全不同的斑玛措说:“老子要杀她。老子要掐死她。”小股的浓白口沫,从她口角溢出来。

王林凤主动要求把斑玛措的独唱拿出来,放在首长审查的一台新节目里。“八一”建军节,首长们照例要看一场演出,文工团也照例在演出后敲首长竹杠,讨经费,讨招兵名额,讨猪肉鸡蛋补助。所以这场演出比哪一场都要紧。首长总要求看看新演员。王林凤认为斑玛措这两个月进步很大,水平也稳定了。选定的歌目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和《共产党来了苦变甜》。

帮斑玛措化妆的是萧穗子。何小蓉和斑玛措已结下深仇大恨,互相说话都得通过第三者转达。王老师指导萧穗子,主张这回把斑玛措化得个性些、粗犷些。一面指导化妆,他一面帮她复习动作、表情,哪里要手抚心房,哪里要挥臂向前,哪里要皱眉,哪里要微笑。斑玛措一一领受,不时点头。到晚餐时间,王老师舒口长气,彻底放心了。

大幕雍容地缓缓上升,露出丰饶的水草地、红柳林、白的云、蓝的天以及斑玛措。乐队这次不上台,在乐池里做溪流、林涛,雄风万里。

首长们相互打听,这个美?丽高大丰硕的藏族女子叫什么。“叫斑玛措。”团长说。“白麻雀?”一个首长乐了,声音特别大。

乐池里指挥棒抬起。不是小民乐队,而是交响乐团。长笛出来了,然后是四把圆号:风吹草低,遍地牛羊。

斑玛措的脚猛跺几下,嘴里出来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调子。乐池里一片混乱,七七八八地静下来。只听斑玛措一人又蹦又跳又唱。也很难算作唱,一些地方是吆喝,一些地方是喊叫。低下来时又是喃喃低语,再低,便是呻吟。歌声是狂喜的、泼辣的,舞蹈把地板上的灰尘跺得半人高,一位首长给呛得大咳起来。她唱得高兴,还抽空打个唿哨,不一会儿,腰带也挣断了,松快的斑玛措感到了彻底的舒服。她想这下可好了,看我怎么惹翻王老师的好脾气。让你“位置位置”,让你慈祥关爱,斑玛措统统不认了。几个月来斑玛措对王老师窝窝囊囊的屈从,此刻全部清算。她在王老师夸她进步时就一直预谋,要在此刻全面报复。

斑玛措边打转边扫视侧幕边一张张惊呆了的面孔。汉人的面孔。让你们看看翻身农奴怎样把歌唱。

有人叫落幕,有人叫别落。幕伸伸头,缩缩头地落下来。

斑玛措站在舞台中央。她知道第一个走向她的是谁。果然,是副政委。她先发制人,扭头便说她要求退伍。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斑玛措会想退伍。她家乡多苦啊,她该是铁了心要当一辈子兵的人。

演出结束,一位首长说话了。说:“人家还没唱完呢,你大幕就落下了。人家唱得多好,那才带劲!”

斑玛措以为自己的阴谋得逞了,可以回草原了,听着首长如此热烈的表扬,她知道所有努力可能又白搭了。

王林凤把斑玛措叫到礼堂后面的儿童乐园,问她是不是真想回草原。斑玛措看王老师一眼,竟没有说话。她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回事,一看见王老师轻微作痛的眼神就乖下来。对王老师,她不知自己是太怕了,还是太恨了,她在这小老头儿面前总是反常,准备好的伤人的话到嘴边就变了。

王林凤又说假如斑玛措不是在胡闹,而是真的不习惯城市生活,他可以帮她讲两句话,争取一个病残退伍。不过可惜了,小老头儿顿一下说:“今晚你安了心要胡闹,不过你反而找到了位置。只要再巩固巩固,你就是个优秀的独唱演员。”

斑玛措老老实实听他说,原以为自己会抢白他:我听到“位置”就要吐!却没有。她想这么好欺负的小老头儿,在他面前,她怎么就是个翻不了身的农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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