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46)

我渐渐也进入了角色,不再去观察他那间充满旧书、脏衣物、剩饭菜的居处。它的寒碜不亚于我的屋。我为我的一个论点辩护了句什么,他笑了,头稍侧,半走神地看着雄辩的我。再次出来了那种优美,让我倏地起一身鸡皮疙瘩。我想,是什么在吸引我的同时又让我发惊?

一小时之后,他忽然停止了谈话。我从坑洼的沙发里站起,才注意到墙上挂了不少画。

“你也画画?”我问。

他说不,不是他画的。“你是个很不同的女人。”他说。我想说他也是绝对不同的:那么苦苦地在弄文学,总带有一种浪漫的热度和疯癫。我还想说我们或许颇相同:为一分天生的,并不明确要施予谁的感情度着生命。我当然没说这些,到此时我才承认自己的英文的确糟糕。

“芷。”他终于说。

我知道什么要发生了。我感觉着我东方女性的长头发,每根头发都有知觉。这回他并没碰它们,却用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像孩子头次去触一件东西,触之前的紧张,触着时那一瞬的刺激和满足,统统被他的大而黑的眼睛表示了。他慢慢缩回手。再去看他时,他就那样苍白地、僵然地立着,也像个孩子,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送我下楼,走过门厅,他问柜台里的门房:“信来了吗?”门房看看他,看看我,毫无表情地递上一摞信。

“怎么又被拆了?!”帕切克的脸狠起来。

“对呀。”门房说。

“他怎么可以老拆我的信?!”

“对呀。”

“你不应该让他进来!”

“那是你们俩的私事,我们怎么好干涉?”

“他妈的他有什么权利拆我的信?!”

“对呀。”

我注意到帕切克用的是那个男性的“他”。出门后我问:“他是谁?”

“他是狗娘养的。”帕切克说。

放暑假前夕,学校出现了一种绿色广告。开始人们不理会,渐渐它贴得洗手间也是了。是个读书会广告。许多作家写一辈子,从来得不到出版机会,就在这类读书会上读自己的作品读一辈子。根本没有多少人认真去听,连他们相互间也不听。但读书会仍存在下去,作家总需要一个地方,让他们的作品问世,哪怕是问世于一片虚无。绿广告印刷得很糙,一般电子计算机里印的,贴成这样翻天覆地,仍是引不起注视。假期要开始,学生们只认得招聘广告、房屋转租、机票转让广告。有天我等着打公用电话,听等在隔壁电话旁的两个女生挖苦绿色广告:这玩意儿也会减价!一般听众五块一张票,作家的朋友三块;做了作家的朋友就更便宜了!

瞥一眼,却瞥见帕切克这名字。

帕切克穿一身黑,白发被梳过、胶过。黑与白之间那张年轻的脸没多少生气,却有一抹高贵。我入场时,他就这样站在小舞台的灯光中,向四周环视致意。然后是老长一个静止。他捧着自己的作品,像站着死了。这是一个神圣的形象,我对自己说。渐渐地,人们意识到什么事发生了:一个声音。他虫鸣一样的朗读透过麦克风变得遥远、陌生,不再有物质属性。它成了感觉本身。我有个错觉,这声音只被我一人听到,被我感觉到;其他人,不去感觉,它便是听不到的。帕切克,帕切克。我一时想不起那个站在台上的形影就是帕切克。帕切克是种知觉的波长,通过你知觉的频道播送给了你。他的梦、呼吸、心率。

与帕切克的作品相比,我曾经出版的那三部东西叫什么!但我比他走运,几乎所有搞文学的人都会比他走运。因为没人像他那样拿文学当真,人们搞文学是为了开心,生命是为了开心。

帕切克的生命显然不是件开心的事。他合上稿子,悲伤地向听众笑了。人们早忘了他读了什么。给他鼓掌:谢谢上帝,总算完了。下台后,他看见我,意外地傻了。我们走到一起,我的手握在他阴凉的手心里。唯一的一次,他吻了我。他的嘴唇也是凉的,有一丝烟味,只有这烟味给了我雄性的提示。

“帕切克,我很喜欢你的作品……”

他垂下眼睛,在腼腆中幸福了半晌。然后他说:“我也喜欢。”

“那些感觉真是棒极了……”

“对,它们棒极了。”他说。

他明白我是有趣味欣赏他作品的;我明白他了解我的趣味。我想,这真好啊,就让我穷困、不幸吧,只要帕切克与我同在,让一堆丰富的感觉把痛苦变成享受。还为找不着薪水好些的工作烦吗?不了。帕切克没有一份好薪水,不照样感觉到他那高于一般生命的享受?我想把这些话告诉帕切克。像是一下子,我为自己苦不堪言的生活找到了出路。

一个人走到我们面前。帕切克迅速放开我的手,听众席昏暗,我看不清来者的模样。只知道他是个大个头男人,长发在脑后扎成个马尾。还感觉到,他不和善。

“你要干什么?”帕切克说。他已站起来。

那人异样地看看我,异样的一股怨愤被笑出来了。

帕切克开始往外走,压低声说:“你不要跟着我,我跟你结束了!”

那人仍那样笑,跟着他,并不说什么。

“离开我!听见没有?!”帕切克几乎吼起来。

会场已受到干扰,朗读停下来。有人敲几下桌子。

帕切克加快脚步往外走。不一会儿我听见走廊一阵闷响,赶出去,只见帕切克一人缩在那里。我叫他,他抬起头,鼻孔在汹涌地流血。帕切克的样子变得很可怕,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我,像人在瞑目前永诀的目光。

“你也走开!走开……”收回目光时他说。

我的伤心使我没有余力去猜疑整个事情的性质。

这天放假,我和黛米约了去咖啡店坐坐。从帕切克的课堂余生,我们两张脸都枯黄。沉默一会儿,她问:“你……没真的和帕切克去约会吧?”

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听她弯弯绕绕地告诫我帕切克是个什么人,我并没有当头挨一棒的感觉,甚至也没觉得有多少耻辱、追悔。黛米还讲到右耳的那只环,以及蹲椅子的来由。她尽量不让我受伤。我只是努力在想:还要不要再见帕切克?真的就没有与他相近相知的可能了吗……

“也有两性恋的人。阿娜伊丝·宁不就是吗?她和亨利,跟琼都有关系。”黛米说。

这算是安慰吗?我觉得一切都很滑稽。在人们眼里,世界就这么物质;是物质就有属性。同性、异性,这性、那性。你想把这些性都弄含混,从中间找出个感觉;你想只要那个感觉,不要“性”,那不行。人们就来提醒你,你爱错了。你的爱要没有属性,就错了。我心里一阵痛,不能再去见帕切克,因为人们认为我错了。帕切克也认为我错了,因此他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了,他的住处被搬得一空。他以突然的消逝来灭绝我们相处的可能性。他对自己的属性,最终还是忠贞的。

而我呢?在我孤苦的文学生涯中,就再没了帕切克的伴随。

他在校园里找到了我。他高大,梳着马尾辫。还跟帕切克一样苍白,一样地带一丝刺鼻的烟味。

“帕切克走了。”他说,“为了躲开我。”

也为了躲开我。还为了学校不再要他教书。他如愿以偿地被辞退了,学校说他教得恶劣透顶。学生们为没了他而祝福,送瘟神一样狂欢。只有我认识到他的质量,心里感动地想,帕切克教得多么好,把他的一部分生命感情移植到你身上,那部分生命感情包含他的知识。现在好了,他躲开一切让他从文学中走神的东西。现在他可以不分心地弄他的文学,让他尚未白透的头发白得更纯粹。

“你有他的电话吗?”

我看看他,摇摇头。

“帕切克很欣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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