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10)

王沐天看着面前的男子,愣住了,他就是那天夜里救了自己的男舞者!王沐天有些激动,这个年轻男子显得活泼亲切,如同邻家大哥,和那天夜里飞檐走壁的独行侠简直判若两人。他咽了一口唾沫问:“先生您贵姓?”

男子轻声说:“我是来给贺先生取东西的。”

“箱子我只交给姓贺的先生。”

“贺先生临时有事,叫我代他来拿。”

“请问贺先生住在哪里?”

“住在小北门。”

王沐天把箱子放在地上。年轻男子拎起箱子,道了声谢转身要走,正好一辆黄包车迎面过来,他拦住车。王沐天突然想起什么,急着喊:“等一等!”

年轻男子转身看着王沐天跑上来。

王沐天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我表姐请先生打收条。”

年轻男子眼里露出赞许的笑意,脸上却不露声色:“东西还要经过贺先生点验,才能打收条。”

王沐天急了:“我表姐说了,必须要收条!”

年轻男子淡淡地说:“收条明天一定送来。”

王沐天冷不防出手,抓住箱子的拎手:“那你明天带着收条,再来拿东西!”

年轻男子也抓住箱子的把手,微微笑着:“不点验东西,怎么开收条啊?”

王沐天不松手:“那你现在就打开箱子点验。”

两人僵持了半天,年轻男子终于松口说:“那好,上车吧。”

王沐天不明所以:“去哪里?”

年轻男子微笑着说:“跟我拿收条去啊。”

王沐天心一横,跃上车。半路上碰到正好坐着黄包车回来的姐姐王多颖,王多颖叫他,他懒得回应。倒是年轻男子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王多颖。

年轻男子带王沐天来到一家茶馆的楼上雅座,他背着身,将那个藤条箱子的盖子合拢。锁舌弹动的金属声响使王沐天微微眨了一下眼皮。

年轻男子接着又转向王沐天,拎起茶壶给两人的杯子里各倒了一杯茶,王沐天装腔作势:“谢谢,不过我还要马上走,我表姐在家等着收条呢。”

年轻男子微笑着说:“你不在外面忙着撒传单、贴漫画了?”王沐天对他语气里的揶揄有些反感,他的表情又显得很神秘的样子,“你现在肯定在拼命动脑筋,猜想我是什么人,和你表姐是什么关系。”

王沐天别过头:“我没有猜想。”

年轻男子啜了口茶,慢慢地说:“其实你表姐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他看着王沐天的眼睛,“你不信?……不信就算了吧。来,我给你开收条。”说着从身上摸出一支自来水钢笔。

王沐天:“我信。”

这一下年轻男子反而意外了。

王沐天做出一副成年人口吻:“对共产党的人我都信。”

年轻男子毫无表情地看着王沐天,忽然闪电一般出手,揪住王沐天的上衣领口:“你相信共产党?”他此刻看起来冷酷得很,王沐天虽然表面假装镇定,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后悔和惧怕。

年轻男子揪住王沐天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提起来,推向墙角:“我问你话呢!”

王沐天沉默着,他也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年轻男子双眼似刀,压着嗓门说:“凭你刚才的话,我就可以把你送到巡捕房去。”他的手使着一股力,王沐天的衣领被越发揪紧。

王沐天面孔涨红,被受辱的感觉给激怒了:“我看错你了!”

年轻男子冷笑:“看错了什么?”

王沐天快要喘不过气来:“你不是共产党……”

年轻男子手上更用劲了:“为什么?”

“因为……共产党依靠群众,爱护百姓,不会像你这样对待进步青年……”

年轻男子哼了一声:“走,我们去巡捕房。”他揪着王沐天转了个身,向雅间门口走去。

王沐天在这节骨眼上还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别忘了把收条送到我家。我表姐在等着。”

年轻男子一下子被逗乐了:“好,好小子。看来不只是撒撒传单,贴贴漫画,还真是有点信仰。”他松开手,王沐天被憋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忍住喉咙的不适和被捉弄的屈辱,问:“你可以开收条了吗?”

他看了眼字条,记住了,这个男子名叫贺晓辉。

回家路上他一直回味着刚才的情形,然后长出一口气,也有些害臊,为自己的幼稚表现,太丢人了。

却没想到还有一桩要命的事等着他:他偷金条的事情暴露了。

朱玉琼本来打算把金条交给精诚银行做投机生意的,挖开阳台的花盆,却发现六根金条少了一根。朱玉琼也是会分析的,如果是外边的小偷,不会只偷一根,那就只能是家贼了,家贼只能是她的宝贝儿子啊!当即就掉下眼泪来:“养出这种混账儿子,拿了那根条子,不是送到赌场里了就是糟蹋在哪个窑子里了!”

三伯伯嘘了一声,提醒朱玉琼:“你可别让人家听到了……再说,也不一定就是阿沐……”

王多颖从楼梯上来,听到楼上客厅母亲压抑的抽泣,轻手轻脚地凑到虚掩的门口。

王沐天全然忘了这档子事,他的脑袋瓜里装的全是抗日、共产党之类的问号。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他神秘的表姐桑霞。他一时半会儿还搞不明白这个表姐到底是干什么的。

正在屋内弹钢琴的王多颖一直悄悄地观察窗外,看到弟弟回来,赶紧打开窗户,探出半边身子,猛打手势,让王沐天转身快跑。

王沐天感到莫名其妙,这是我家啊,我干吗要跑呢?

王多颖用两只手做成小喇叭状:“你做的坏事姆妈知道了!”

王沐天哼了一声:“我能做什么坏事?”

王多颖瞪他:“你就等着吃生活吧。”说着指了指阳台上的花盆。

王沐天恍然大悟,暗叫一声不好,转身撒腿便跑。

朱玉琼和女眷们正在打麻将,她对面坐的是洪太太孙碧凝,左边坐的是三伯伯。孙碧凝无意间回头,看见楼下院子里正向大门口跑去的王沐天:“哎,阿沐刚回来,怎么又要出去?”

朱玉琼一听便扭过头,正好看见王沐天溜出铁栅栏大门。她站起身就往客厅门口走。三伯伯看着她:“玉琼你去哪里?”

朱玉琼回过头:“三哥,你跟我一道来!”旋风一般冲下楼,撑着一把洋伞,趿拉着拖鞋,小跑到门外街道。

王沐天看到母亲从后面追来,又加快了脚步。朱玉琼威胁说:“你马上给我停住,不然我钻到汽车轮子下面去!”

王沐天不回头地往前跑,跟母亲的距离迅速拉开,眼看要跑上大马路。

朱玉琼的拖鞋跑掉了一只。她停下扶着墙,剧烈地喘息,突然“哎哟”一声,往地上坐去。

王沐天听见母亲的喊声,回过头,朱玉琼已经倒下去了。他有些疑惑,转回身试探着往母亲身边靠近,走了两步,看见母亲的花洋伞滚到了街道上,一飘一飘的,一辆轿车疾驶过来,撞在洋伞上,伞变形了。他紧张了,飞奔回来,抱住母亲,晃了晃:“姆妈!”

朱玉琼一反手,抓住王沐天的胳膊,“我不是你姆妈!我要是你姆妈,你会偷我东西吗?我要是你姆妈,你逃什么逃?”

王沐天还是败给了朱玉琼,被关在王多颖隔壁的客房,在王沐天看来,那是个堆破烂的地方,他死活不愿意进去,但三伯伯心平气和说了句“阿沐,进去吧”,他便像听到一声命令一样挨进门去了。

这一幕被在浴室洗刷的桑霞从锁孔里看到了,她明显感觉到三伯伯在王家的威望。

朱玉琼走进王沐天的卧室,气呼呼地四处张望:一幅画架上搁着的未完成的写生,四壁挂着素描、速写、油画,整个房间凌乱不堪。她拉开书桌的抽屉,满抽屉的纸张、杂物几乎要漫出来。她翻检了一下,拿起一个笔记本,打开阅读,心浮气躁,似乎一时读不出什么名堂。

上一篇:白蛇 下一篇:补玉山居(出书版)

严歌苓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