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12)

三伯伯警惕地说:“开什么会?日本人对聚会的人都要抓的!”

王沐天对王多颖的描述很不满意,他感觉到自己被羞辱了:“你懂什么?胡说八道!”

王多颖揶揄王沐天:“是的呀,我亲眼看见的!他们几个人在公墓的花园里开会,也没什么危险,开会也就是吃几听罐头,喝几瓶汽水,就完了。”

客厅门外偷听的桑霞听到王多颖的解释,几乎笑出声来。

王沐天愤怒地瞪着姐姐:“你把我们的行动理解得这么幼稚可笑,庸俗不堪!”

王多颖不以为然:“这还用理解?本来就幼稚可笑。”

王沐天这下找到了发泄的靶子:“你也算个年轻人,麻木不仁的亡国奴,活着还不如一条虫呢!就跟这个家一样,到处都蛀满了虫!”

三伯伯脸色沉了下来:“放肆,怎么跟你姐姐说话的?”

王多颖被弟弟激怒了:“你以为就你抗日?你们那种小儿游戏就叫抗日?你懂得真的抗日是什么样子吗?连飞机大炮都不碰,还抗日呢!你会造飞机吗?你知道望楠为了抗日,有家都不能回吗?”

三伯伯盯着王多颖激动得一挥一挥的手臂——手腕上,一块极小的手表,这是个陌生东西。他轻咳一声:“好了,阿颖,隔墙有耳。”

朱玉琼感到惊讶:“阿颖……望楠回上海了?”

王多颖一个哆嗦,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赶紧转移话题:“反正你们没必要为阿沐担心,吃两听罐头,喝几瓶汽水,会有什么危险?”

王沐天吼起来:“吃罐头怎么了?吃罐头就不能抗日?”

朱玉琼又想起她的金条了:“那也不对呀!就算你这两天天天吃罐头,喝汽水,还能吃掉我一根金条?”

王沐天一跺脚:“谁吃掉你一根金条了?”愤愤地推开姐姐,走向楼梯口,奔了上去。

桑霞看着他奔上楼梯,随后跟上。

王沐天冲进书房,从一个书架的顶上摸出孙碧凝借给他的金条,外面包着孙碧凝的一块旧的绣花手绢。他把金条塞进裤兜,转过身,发现桑霞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着他,他不禁一愣。

桑霞说:“现在这里是我的卧室,你应该得到我的同意才能进来。”

王沐天垂下头:“对不起。”

桑霞瞟了一眼王沐天的裤兜,问:“你刚才拿的是什么?”

王沐天看着她,不回答。

桑霞忽然轻声说:“那根金条要是换成钱,用去买枪,可以武装一支小队伍了。”

王沐天惊讶地看着桑霞,从她身边走过去,他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个钉子一样盯在他脊背上,快要将他穿透。

chapter 3

桑霞的到来为王家带来很不一样的气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朱玉琼的感受简单直接,比如桑霞和她天然的血缘关系,让她产生毫不犹豫的亲切和信任,比如桑霞让她发现家里的浴室原来是白色的;三伯伯的感受却是隐晦的,曲折的,他承认桑霞的表现无可挑剔,但恰恰是这样才让他觉得不对劲,所以他甚至希望能够从桑霞身上发现出什么破绽来;而对于少年王沐天来说,桑霞犹如狂风暴雨,他不知道如何去迎接这狂风暴雨,在她面前,他的自尊总是笨拙的,而他的勇敢也总是苍白的。

此刻的上海刚进入夜晚,在一辆慢慢行驶的雪弗莱车内,三伯伯把目光聚焦在马路前方两个骑自行车的身影上,骑车的年轻人正是桑霞和王沐天。三伯伯对老司机打手势,要他开得再慢一些,尽量和他们保持距离。他成了秘密跟踪者。

这是个很平常的夏天夜晚,桑霞和王沐天到了外滩公园。黄浦江上弥漫着上海租界在孤岛时期特有的无耻和平,各国军舰停泊的码头仍然是上海年轻男女的天堂。江边传来乘凉游艇的乐声,那是菲律宾小乐队演奏的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军舰、商船以及客船,都是昏昏欲睡地漂泊着。江面一派和平温馨的夏夜景色。

桑霞递给王沐天几个硬币,要他买瓶汽水喝,然后在这里等她,便转身而去。

一个年轻男子在一盏灯下站立,桑霞朝那男子走去,他们握了握手,然后男子挽起女子的手,像任何一对情侣一样,沿着江边马路漫步。

和桑霞一起的年轻男子是贺晓辉,他向桑霞透露了一个消息:麻醉剂已经送走,新四军的交通员明天就可以送到野战医院去。

桑霞为此高兴,有意提醒说:“要不是沐天,说不定还要迟两天。”

贺晓辉点点头:“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非常执拗,单纯,有理想,而且非常勇敢。哦,可能过分勇敢了。不过,他太年轻了。”

桑霞反击:“听说你当红军的时候也才十六岁。”

贺晓辉深吸一口气:“我们这样的穷孩子,成熟得早。”

“富孩子要是有了理想,更可靠。”

“比如你自己?”

“比如这个叫王沐天的小伙子。”桑霞笑了。

贺晓辉顿了一顿,说:“可以先让小伙子做些外围的工作,察看一段时间再说。”

两人握手告别。桑霞返身去找王沐天,她看到王沐天正在忙着拍打四周的蚊子。

桑霞上下打量着王沐天穿着的西装短裤,笑了起来:“以后我们再出来活动,你呢,要穿长裤;我呢,要穿旗袍。”

王沐天表示不屑:“今天晚上这个也算活动?”

桑霞直视着王沐天,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你以为只有撒传单、贴标语才算活动?抗战是长期的斗争,需要长期地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所以每一次活动都应该拿它的风险和效果做比较,奏效太小,风险太大的事,应该尽量避免。”

王沐天看着桑霞,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几个日本兵从不远的地方经过,桑霞发出一声轻微叹息:“看着霸占自己国家的人这样大模大样地在自己眼前晃,有血性的人都会受不了,都免不了冲动,但首先要想到,什么样的行动能最快地改变大局,或者能为大局贡献一点什么。”

“我能贡献什么呢?”

“你已经开始贡献了。”桑霞的语气带着一丝鼓励,“今天还想超额贡献吗?”

王沐天激动了:“当然了!”

“那好,告诉我,哪家商店卖最漂亮的旗袍,带我去。”桑霞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穿旗袍的女子,去开自行车的锁。

王沐天愣愣地看着她:“这也算行动?”

“当然了。”桑霞拍了拍王沐天的肩膀,“组织要求我要看上去像个上海女人才行,这样才能减少吸引注意力,才安全啊。”

事先一点儿预兆也没有,王沐天居然就在这天晚上被组织正式接受了。

两人骑车来到霓虹灯闪烁的南京路,这里比白天要热闹得多,他们把自行车锁好,并肩走进中百公司。不远处车内的三伯伯望着他们的身影,轻声吩咐司机:“回去吧。”

三伯伯回到家中楼上客厅,看到地上铺着巨大的毡子,毡子上面全是点点滴滴的墨迹。朱玉琼手抓一支超大号毛笔,正在一个巨大的砚台里蘸墨。她看到三伯伯回来,立即求助:“墨太淡了,至少还要再研两分钟。”

王沐天把金条交给了朱玉琼后,朱玉琼马上心情大好,又开始舞文弄墨了。她也是大家闺秀,自小不爱绣花爱字画,左手画了三十九年画,右手写了四十一年字,毛笔一放到砚台上,就像舌头舔在小菜上,是咸还是淡马上就尝出来了。

三伯伯微微一笑,开始研墨,装作无意地问:“小霞呢?”

朱玉琼并未多想:“阿沐带她出去玩了。头一次来上海,都会眼花缭乱的,阿沐陪着她我就放心了。新加坡的京城,怎么能跟大上海比?大上海是切了一小块伦敦,又切了一块巴黎,再拼凑一些东京……新加坡这一比,还不成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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