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15)

老罗提着铲子就往后院跑去,王沐天趁机领着小刘跑到大门口,用钥匙打开锁,把小刘往外推去,小刘却挣扎着不愿走,愤愤地说:“我们知道你骨头软了!”

王沐天拉起小刘往外走,随手带上大门。这一幕被桑霞从窗帘缝看到,她搞不明白半夜三更他们要干什么。

大门外的街道墙角处站着小郑等几个男孩,看着小刘和沐天从王家大门口跑过马路,向他们跑来。王沐天很严肃地警告他们:“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以后自己活动,不要再来找我!我不会参加了!”

小郑不乐意了,说:“你不参加,我们的活动经费谁给啊?”他一点儿没不好意思,好像天经地义就该王沐天出资。

王沐天也不高兴:“上次给你们那么多经费,都用光了?”

小高走上前:“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花钱,所以要退出我们的队伍!”

王沐天懒得解释:“我就是舍不得花钱。”

小郑失望地说:“有钱还那么抠儿……”

“我就是抠儿。”王沐天看着无话可说的小伙伴,“我又抠儿,又胆小,好了吧?现在我要回家睡觉了。你们该去哪里就去哪里。”说完转身要走。这些昔日的战友太不上道,他是不打算再与他们为伍了。

小刘拦住了他:“阿沐,这次行动你不参加肯定会后悔的。”

王沐天不以为然:“我不后悔。”

小刘说:“这两天,我一直盯着弄堂里那个日本女人的家,有个日本军官天天晚上来找她,是开摩托车来的。”

王沐天本来漠然的眼睛突然出现了凝聚力。他还是忍不住心动了。很快他们便出现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弄堂口。王沐天看到一辆三轮摩托停在一间石库门楼房的门口。小刘对他耳语:“因为你会开摩托车,我才来拉你参加。把日本鬼子打死,开了他的摩托就跑。”

王沐天走到摩托旁边,小高递给他几件工具,他把工具放在车座上,用一根铜丝捅进钥匙眼儿。他显然要比小伙伴想得周全:“这里是日租界,弄堂里住了一窝一窝的日本人,所以巡捕多得要命,马路上走三步路就会碰到两个巡捕……”话音未落,便看到两个头上包着缠头布的锡克巡捕(注:印度人)从路口拐过来。小伙子们飞快地藏进一并排的几个门洞里。

锡克巡捕看见停泊的摩托车,其中一个拧亮手电筒照了照车牌。看到是日本守备司令部的车。

王沐天和小刘同藏在一个门洞,屏住呼吸,胸部和腹部都尽力收紧,脊梁恨不得融化在背后的门扉里。偏在此时,日本军官也从楼梯走了下来。王沐天和小刘腹背受敌,这个时候他们才感到恐惧,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锡克巡捕关掉手电筒,慢慢离去。从楼梯下来的日本军官和一个日本女子在楼梯上用日语调情。松了口气的王沐天和小郑蹿上摩托车,蹲下身,接着鼓捣车锁。他们完全没意识到月光已经把他们出卖了:日本军官从门上的小块玻璃窗往外看,看见月光把摩托车旁边的小郑和沐天的身影投到地上,他吃了一惊。

石库门房的门两边站着小刘和小高,各自端着一块砖头,跃跃欲试。王沐天突然问小刘:“我们冒这么大风险却只打死一个,到底有多大意义?”

小刘把砖头举向王沐天:“胆小鬼,再废话我先打死你!”话刚说完,就听到门“咚”的一声打开了,接着就是一颗子弹射出来。小刘大吃一惊,本能地拔腿便跑。小郑、小高紧跟着小刘箭一般飞出去。

日本军官举着手枪,一边在后面追一边连续射击,却没注意到躲在门内的王沐天。王沐天捡起那块被小刘丢弃的砖头,窜到日本军官身后,朝他的脑袋就是一下。日本军官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王沐天夺过军官手里的手枪,一只手伸进军官的军装口袋,掏出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捅进摩托车的开关,然后跨上车座。“轰隆”一声,摩托车启动了。

闻声而至的锡克巡捕看到一辆摩托车从街道尽头冲来,迅速拔出枪,企图阻挡摩托车和骑手。王沐天把头一埋,从他们之间冲过去。枪声响成一片,追着王沐天和摩托车。

王沐天低下身体,专注驾车,这次他是跟子弹赛跑了。

到了一处拐角,又冲出两个巡捕,王沐天斜着身,不顾一切地闯过去,车的一侧几乎擦着地皮转过弯去……小刘疯了一样在大街上飞奔,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他扭过头,对紧跟在他后面的伙伴叫喊着:“笨蛋!别跟着我!分开跑!”小高和小郑却好似没听见,依然跟着小刘向左边跑去。

他们身后,传来摩托的马达声——小刘回过头,见王沐天骑着摩托向右边驰去。从马路对面冲过来两个骑马的巡捕,追踪摩托而去。

小刘慢下脚步,回过头,王沐天已经把巡捕们引开了,他再次回过头,看看仍在疯狂逃命的同伴,大口喘息:“不用跑了,没人追了。”

王沐天消失的方向,响起两三声枪响。小高、小郑都猛地眨了眨眼皮。

马当然跑不过摩托车,王沐天很快把骑马的巡捕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穿过一条刚刚铺满沥青的路面,正在铺沥青的养路工惊呆了……王沐天脱险了。他把摩托车藏了起来,赤脚悄无声息地穿过前院,却不知,桑霞正在注意着他。

朱玉琼也被摩托车的声音惊醒,在阳台站了一会儿,走回小客厅,她看到了桑霞。桑霞问她:“娘娘,你怎么起来了?”

朱玉琼失魂落魄地说:“每次都是这样,一听见摩托车声音,我就以为电报局来送电报……担心我的宇风出了什么事,打电报来……我也知道,宇风的大学转移到贵州去了,没法儿打电报给我……你是不是也是被摩托车弄醒的?”

桑霞点点头:“嗯。”

朱玉琼叹息一声:“只有在这种深更半夜一下子醒了,才会想到这是打仗的年月,哪里都不太平……”

王沐天已经走上了小客厅,他站在门外,听到朱玉琼和桑霞的对话。

朱玉琼继续说:“梦里不知身是客……我呢,白天都在做梦,夜里才是清醒的,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想起阿宇……做娘的也真是难啊,又不能变成一只老母鸡,张开两只翅膀,把小鸡藏在下面……”

“真不知怎样才是最为他好:让他留在这种中国人被看得比狗还贱的上海滩吧,觉得委屈他了;让他远远离开,又是夜夜想他,为他过意不去。在贵州那种穷地方,有的吃吗?吃得惯吗?生了病到哪里看医生呢……所以,一听到摩托车声音就心惊肉跳,怕电报装着坏消息来了……”

王沐天悄悄走进卧室,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惊涛骇浪之后,我们的小英雄反而出奇地平静和舒坦,顷刻间便沉入睡眠。

门被轻轻推开,桑霞在门口看着这个已经睡熟的男孩,她的目光停在他熟睡的脸上,似乎想探出他刚刚经历的惊涛骇浪。

月光柔和地洒在大地,于是夜晚获得了宁静的假象。

月亮是健忘的,但是街道却有着极好的记忆。

一大早,一辆装载着沥青的卡车旁,一个穿对襟短袖衫、中式裤子的男人用折扇拦住两个养路工。养路工打量着他,此男人并不掩饰他巡捕房便衣的特别风貌。便衣用折扇指着地上触目的沥青车辙:“今天凌晨两三点钟,你们看见一个骑摩托的人从这里过去吗?”

一个年轻养路工回答:“好像是有辆摩托车过去。”

“记得他的样子吗?”

疲倦的年轻养路工无精打采地说:“车速那么快,怎么看得清?”

便衣从街角转弯来到王家大门外的街道,他两眼盯着马路的路面,似乎丢失了什么贵重东西,正在沿途寻找。他突然停下来,弯下腰,看着路面上不太清晰的沥青车辙,然后抬起头,看着右前方的铁栅栏门,以及门内那座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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