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20)

桑霞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沐天,王沐天垂下头:“我错了。”

“差点儿就错得不可收拾!”桑霞看王沐天认错,也不打算再追究了,“要马上想出办法,把这个大家伙弄出去,处理掉。”

“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都行,反正不能放在家里。现在我们要对付的是家里人。你放心,等巡捕们一走,家里每个人都会变成巡捕来盯你的梢。”桑霞顿了顿,加重语气,“尤其是那个三伯伯。”

王沐天担忧地看着桑霞:“你好像不信任三伯伯?为什么?”

桑霞沉默片刻,说:“因为他也不信任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信任你?”

“趁我不在,悄悄地打开我的箱子,翻看我的东西,算信任吗?”

王沐天为三伯伯辩护:“你怎么能确定是三伯伯呢?你这样说是因为你太不了解他了。他是我们家的恩人。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妈才发现其实王家早就是个空壳了。这两年,是三伯伯在暗中供养我们全家。”

良久,桑霞才说:“他是你们家的恩人,这跟翻我箱子不矛盾啊。说不定他就是怕我暗地带坏你们,暗地破坏这个家庭的安全,才翻我的东西。你想,这房子藏了个危险分子,他供养你们的这份太平生活实际是不太平的,一眨眼就会给毁了。他在暗地保护你们,不是很正常吗?”

王沐天瞪着眼睛,有些晕眩。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看到三伯伯人品的其他层面。他一直觉得三伯伯是个完人,那么克己,而对他母亲和大家有求必应,对社会上所有的事举重若轻,在感情上又那么从一而终,洁身自好。那一天,桑霞的话让他非常吃惊,甚至感到幻灭。

王家电话再度响起,准备撤退的巡捕班长在电话旁边,顺手拿起话筒,听到一个男子问:“喂,请问您是……”对方话音未落,陡然从楼梯上传来一声叫喊。

“班长,搜到可疑的东西了!”

一个巡捕手里挥舞着两本油印小册子,从楼梯冲下来向巡捕班长邀功:“这两本油印小册子是宣传抗日的戏剧,前一阵在日租界上演,剧团的人都给日本人拘留了!”

巡捕班长向电话询问:“你是哪位?”对方却已经挂掉了电话。

巡捕班长表面上对法国上司的撤退指示唯命是从,但还是挂着日本人那边的好处,现在有了新情况,感觉有戏,这一趟算是没有白来,他命令大家继续轮流看守王家院子,不过忌惮上司的威严,决定秘密进行。

但不管如何,王家总算是暂时躲过了一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往王家打电话的是贺晓辉,从电话中他明显感觉到王家出了大事。他有些担忧,有些焦虑,看来桑霞不能赴约了,但是他这边的情况也很不乐观。最终他决定自己去海关办公室会一下缉私科科长丹尼尔。

带领贺晓辉进去的年轻职员冲里屋喊:“哎,老丹哪儿去了?刚才还在啊。”

从里屋走出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秘书:“丹尼尔科长说他得了热伤风,头疼,回家休息了。”她来了一个诡笑,“只要被人请出去吃午饭,他下午一定会伤风感冒的。”

贺晓辉感到这个女秘书是个怨妇,他说:“他跟我约好的。”

女秘书继续发扬怨妇的风采,说:“以后你约老丹,一定要问他,中午有没有人请他吃饭,假如他有午宴,千万别跟他约下午,他下午一般都不会来上班,就是上班,说话办事也不算数。”

巡捕离开后,桑霞嘱咐王沐天好好照顾几近虚脱的朱玉琼,自己匆匆忙忙来到码头,四处张望,看到停泊在浮桥外的货轮“南星号”,上面挂着“吉隆坡——上海”的牌子,却没有看到贺晓辉。桑霞寻思他是等不及去了海关办公室,可等马不停蹄赶过去,又碰到一脸苦相的怨妇女秘书:“怪了,今天这么多人找老丹!他应该把办公桌搬到豫园得月楼去!”

桑霞有数了:豫园得月楼。

王多颖出门早,没亲历家中那一场风波,也算是幸运。她本来是打算在家好好窝一天的,但听到洪望梅那番半真半假的话后,没办法让自己安静下来,索性就出门到南市找洪望楠了。

一路风风火火到了南市街道,跳下车,王多颖打开皮包,才发现自己居然没带一分钱。那车夫是个中年苦力,看着她越拉越紧张的动作和神色,也紧张起来:“你有钱吗?”

王多颖涨红了脸:“真是太难为情了,出门太急,没带钱……”

车夫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王多颖:“看着你是规矩人家的小姐,怎么做这么不作兴的事?我们一颗汗珠掉地上摔成八瓣,拉你这趟车,我出了有二斤汗!”

王多颖无助地解释说:“对不起师傅,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出门太急了……”情急之下扬起了手中皮包,“要不我这个皮包抵押给你,澳洲货,我表姐从南洋带回来的,还是新的,今天第一次用……明天你到我家来拿钱……”

车夫也快哭了:“我要这种女人用的东西干什么?回家还不好跟我老婆交代呢!”

无论如何承认自己错误,车夫还是死活不乐意。这些靠出卖气力赚几个辛苦钱的人是真的不容易,双方僵持了半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车夫没办法了,让王多颖上车,王多颖稀里糊涂地坐回车座,等她坐稳,车夫回过头来说:“我从哪里把你拉来,还把你拉回哪里!”

王多颖又是羞愧,又是无奈,谁让自己理亏呢,只好如此了。车夫看她没什么意见,提起车杆,车子开始动了。

这时候有个响亮的声音从人群里冒出:“停车!”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从人群里走出来。

这是贺晓辉和王多颖的第一次直接打交道,贺晓辉这是要英雄救美。他问车夫:“多少钱?”

车夫说:“三角八分。”

贺晓辉把早已捏在手里的钱递给车夫:“五角钱。不用找了。以后不要刁难女人,你看看她也知道她不愿意当街出丑。你让她出丑出得过分了啊。”

贺晓辉和车夫说话的时候,王多颖打量着他:他的形象令多颖这样的女孩很容易联想到大学班级里的班长,出身贫苦,靠苦读拼进大学,那种懂事早、有担当的气质从他浓浓的眉宇间透出。

车夫接过钱,有些不好意思,拉着车走了。

贺晓辉又掏出五角钱,交给王多颖,好事做到底:“这是你回家的车钱。”他微微一笑,“别花到冰砖汽水上了。”

王多颖羞怯地接过钱,还没反应过来,贺晓辉便已经快步走入人群,她赶紧从后面追上了他:“先生……先生!”

贺晓辉站住脚,回头看到王多颖正喘息着看着他。

贺晓辉那种令王多颖陌生的精神气质似乎吸引了她,不过此刻她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被他吸引:“真难为情,都不晓得怎么开口……”

贺晓辉笑笑:“那就别开口了,再见。”

“不是……我是想……”王多颖终于鼓起勇气,“想问您,您带的钱多吗?我……还想跟你再借一块钱!”

贺晓辉愣了。

王多颖伸出一个手指头,满面红潮:“就一块钱!行吗?您留个地址给我,我明天就把钱寄还给您。要不这样……”她迅速打开皮包,没有找到纸,便在自己的手绢上匆匆写下几个字,“我留下地址给您,您今晚到我家来拿。我怕万一碰到什么事,多一块钱在身上胆子壮一点。”

贺晓辉打量着王多颖写字时单纯、略显柔弱的侧影,洁净的短发在阳光下一丝丝闪光,汗得湿漉漉的脸蛋光洁无瑕,一时竟有些沉醉……王多颖已经把手绢塞到他手里:“喏,你就按照这个地址来找我讨债。”

贺晓辉猛然回过神来:“嘿,不是就一块钱吗?我花得起。又不是天天碰到你这样分文不名就出门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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