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28)

老唐郁郁寡欢地拿过自己的皮夹,揣进裤兜。走出巡捕房,大门打开,一辆灰色的轿车从他左边毫无声息地驶来,停下,门从里面打开。

老唐回过头,他认出了轿车,并飞快地走过去。

平野谷川从车的后门下来,老唐来到他面前,他不动声色地给了老唐两个耳光。打完他之后又钻进轿车后门。老唐捂住腮帮,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钻了进去,解释说:“我们的意图不知怎么提前暴露了,假如我当时不当机立断采取行动,洪望楠很可能从此消失在上海的几百万人口里。谁要想躲藏起来,没有比躲在上海人口里更容易!”

平野哼了一声:“难道他现在没有消失在上海的几百万人口里?就像一滴水落进了大海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痕迹全无。”

老唐无话可说,还有些委屈:“我还损失了一个人。徐宝来就那么没了……”

两人沉闷了一会儿,算是给死去的同伙默哀。平野下结论说:“这就更说明你做事太不漂亮。”他接着给老唐上课,“办一件事,不管是做学问,还是做情报,或者做贸易,或者是干你们这种自称私家侦探的,都应该把事情做漂亮。这是我们日本人跟你们中国人的区别。我们喜欢把事情和东西都做得尽量漂亮。”

老唐是个好学生,很恭敬地点头说:“记住了。”

“所以你要的报酬,我必须给你打折扣。”

老唐简直有些悲愤了:“线索我已经抓到了!”

“宝来的抚恤金,你的保释金,我一下子就是三四根条子出去了。”平野掏出钞票在老唐面前晃了晃,“我给你的报酬,只能裁掉四成。”

老唐哭丧着脸说:“四成太刻薄了吧?”

平野不再理会他,用日语告诉司机停车。车停下来,老唐的手伸向门把,但不甘心地又扭过脸说:“你知道,英国人和法国人都想雇我,报酬都比这个好,我都谢绝了!”

老唐的威胁显然没有多大杀伤力,平野根本不愿再看他一眼,只是发出鄙薄地一笑:“你也可以谢绝我。”

弹子台上的弹子被一击即中,纷纷滚散。上海会馆内,凡达伦正在饶有兴致地打弹子。凡达伦是荷兰人,在他身旁,还有中国人三伯伯和法国人法尔福。他们来这里,当然不只是为了娱乐消遣。三伯伯是谈判高手,这种场合大家多少都有些漫不经心,彼此能够放松警惕,私人之间的感情因素便会成为生意主导,合作成功的几率自然也会比谈判桌上高得多。

法尔福说:“今天晚上抓的一个中国人,刚进拘留所就被一家日本商行保出去了。花了一大笔钱。谁给的钱?当然是日军的钱。现在的日本商行,不说每一家都是日本间谍站,至少一家一个间谍站。有的是特高课直接豢养的。”

三伯伯很仔细地聆听着,不过一个女客人打断了他的聆听,法尔福看到那个女人,两眼马上直了,放下球杆随其而去。

凡达伦哈哈大笑:“又去追裙子了。追裙子应该去我们荷兰,那里是裙子追你。”

三伯伯摆好击杆子,瞄准。

凡达伦拍拍三伯伯的肩膀问:“对了,我有个老朋友,是个飞机掮客,经销欧洲好几家飞机制造公司的飞机。他很想了解现在正在建造的中美合作的飞机制造厂,能弄到资料的话,他出的价钱还算诱人。”

三伯伯依旧紧盯着弹子:“多诱人?”

“那要看你资料的质和量。”

三伯伯又打出一杆,球在台面上走着它们宿命的路线,最后,一个球落袋了。凡达伦拍起手来:“好球!”

随后凡达伦打了一杆,球只是忙碌地滚动一阵,显然他已经无心打球了。放下杆,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知道吧?假如谁给国民党空军投资一亿美元买飞机,就会有三千万的回扣落进大大小小的腐败官僚口袋里。至于买来的飞机性能,上了天能不能打胜仗,他们是不问的。”

“这我比你清楚。我给不少此类腐败官僚做过金融。”

“我的朋友想要得到这个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是要计划向国民党政府高层兜售中央厂在以后几年里无法制造的飞机。战争是个让大家发财的机会,可战争的变数太大。有钱一定要早赚……”

三伯伯表示非常认同:“早赚钱,早收手,早早找个世外桃源,与世无争地去享清福。”

“所以,你能弄到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的话,我的朋友可以让你赚到一笔让你早一点接近世外桃源的钱。”

三伯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似乎是个不小的诱惑。这时洪望楠走进来,看见三伯伯,有些意外。三伯伯也吃了一惊,但马上笑眯眯地走上去,把自己的杆子递给望楠:“你也来散散心?”

洪望楠勉强笑笑:“越想早点休息,越睡不着。”睡不着肯定有原因,不过他自然不肯说。

三伯伯点点头表示理解:“替我打两杆,我去给你要一杯喝的。”他招呼凡达伦,“这是我的晚辈,你手下留点情。”

这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吧台上挤满了人。幽暗的灯光里,十多对男女在扭摆舞动。

三伯伯跟酒吧服务生招呼着,他指着酒水单,点了一杯酒,洪望楠走了过来。

三伯伯环顾四周,对洪望楠说:“蛮好,把阿颖一块儿带来玩玩。”

洪望楠话中带刺:“这么贵的地方,上海有几个人来得起?”

三伯伯似乎讨到一点无趣,僵了一下,说:“你怎么不打球了?”

洪望楠的眼神黯淡下来,“没心思。想到我们的同事风餐露宿,受瘟疫之痛苦,国之将亡,这里的人却照样打球,跳舞……”

服务生把一杯酒放在吧台上。三伯伯拿起自己的酒杯说:“听阿颖说你喜欢轩尼诗,所以给你叫了一杯。来,为你和你们将来的成功——”两人端起酒杯。三伯伯忽然顿住,他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洪望楠点点头。两人轻轻碰杯,各自饮酒。放下酒杯,洪望楠说:“谢谢三伯伯。”

“不谢。难得的嘛。”三伯伯忽然转移话题,“桑霞那天晚上跟我说了一句话,有意思,说你想看出一个人的心性,平时年月要十年,打仗的年月,也许只要几天,也许只要几分钟。”

洪望楠听到桑霞的名字,马上凝聚起精神。

三伯伯观察着洪望楠:“你小时候我就认识你,可你的心性,我一直没看出,刚才这几分钟,我好像一下子看出你这个人的心性了。哦,我忘了,你还不知道桑霞是谁。”

洪望楠脱口而出:“我知道……”忽然意识到不妥,当即住口。

三伯伯却并不放过他:“你怎么知道?”

洪望楠含糊其辞:“从阿沐那里知道的……”似乎是担心言多必失,洪望楠大口饮酒。

三伯伯发出一声轻微叹息:“是个难得的女孩子,可是见地又不像个女孩子,知书达理,大家风范。不是一般的女子哦。”

洪望楠渴望听下去,又害怕听下去,再次喝了一大口酒,走神了。

三伯伯突然亲密地凑到洪望楠耳边,笑了一下:“有时候我就想不通,她们那个主义,怎么尽网罗一些像桑霞那样可爱不俗的人,还有阿沐,好像也给他们的主义网罗进去了。”

三伯伯这话是在试探,洪望楠却没有察觉,他摇摇头:“可惜我对任何主义都没兴趣。”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你哪天也就为了那个主义造飞机了。”三伯伯这话已经不是试探,几乎是挑明了。

但洪望楠还是没有听出来,他愣愣地说:“哪个主义让我安安心心为人道主义造飞机,我就相信哪个主义。”

两人沉默着。洪望楠一口饮尽杯中酒。三伯伯又跟服务生招招手,指指望楠的酒杯,“你什么时候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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