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37)

桑霞抬起头,冲阳台上的二位打招呼:“Hi there. Good evening!”她走过院子的花坛,走向楼门。

三伯伯关掉了小客厅的留声机,看着愣在阳台的王沐天说:“阿沐,你表姐回来了,你不去看看?”

王沐天从阳台上进来,像一个演员在台上忘光了台词和动作,不知怎样往下演。

桑霞端着托盘进了大客厅,把托盘放在大餐桌上,揪下一块面包,蘸了蘸汤,放进嘴里,香甜地咀嚼着。王多颖卧室又不失时机传出激越的钢琴弹奏。桑霞不禁奇怪:“阿颖在跟谁发脾气啊?”

三伯伯饶有兴味地看着桑霞:“你听得出她在发脾气?”

“我自己也弹琴,发脾气的时候弹琴就跟这个一样。”桑霞指指王多颖房间的方向,笑了。

三伯伯点点头:“有趣。我有时候怀疑小霞学过心理学。”他搬开一摞旧书,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来,“你这位娘娘啊,别人天天给她理东西,她照样天天给你乱摆摊子!”

王沐天趁机走到三伯伯背后,用又轻又小的手势指指三伯伯,又指指自己,表示他们之间有过谈话。

桑霞好像浑然不觉,对王沐天说:“阿沐,你没事的话,就去看一会儿书,我跟三伯伯谈谈心。”

三伯伯一愣,王沐天更是错愕得脸都变色了。他木呆呆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说:“小霞姐姐,你答应借给我的那本书,一直都没给我,不如现在去给我拿吧。”

桑霞却纹丝不动:“明天再给你拿。你先找本别的书看吧。我跟三伯伯谈的话很要紧。”

看来桑霞是存心要放弃这个攻守同盟的机会,王沐天猜不透桑霞的心思,只好磨蹭着走出门,慢慢地登上楼梯。

三伯伯坐直身子:“小霞想跟我谈点什么?”

桑霞也坐正身子,要摊牌了:“三伯伯,您已经知道我不是桑霞,为什么还要跟我打哑谜呀?”

三伯伯没料到桑霞如此直接,如此单刀直入,这样一来倒显得他鬼祟了。他看着桑霞,桑霞也看着他,她的目光似乎是坦然的,坦荡的,甚至是坦诚的,看来她早有准备。他忽然笑了,竟是那种长辈的、怜爱的微笑:“你这么迷人可爱的一个姑娘,谁能忍心戳穿你呢?”

桑霞反问:“不戳穿我,你不好奇吗?”

三伯伯的表情有种看透世事的圆滑,“我过了好奇的年龄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姐,一眼就能看出是从一个良好的家境出来的。”

桑霞似乎没有丝毫犹豫,便主动和盘托出:“您看得没错,我父亲是南洋最大的药材商,在新加坡、越南、印尼、马来亚、菲律宾都有制药厂,引进了欧洲和美国的制药设备和医疗设备。我上面有四个哥哥,我行五,您可以想见,我是父母掌上明珠中的明珠。我在美国读大学,不过大学只上了三年就回到了马来亚,后来又在新加坡读完了大学。”

三伯伯问:“为什么放弃美国呢?”

桑霞的目光忽然变得尖锐:“因为我不能忍受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他们排斥华人,他们对中国人的鄙视不用眼睛去看,也不用耳朵去听,用鼻子闻都闻得出来。”

三伯伯注意到桑霞的神情:“那么……”

桑霞看出了三伯伯的疑惑:“看来您还是好奇的。好吧,我就彻底戳穿我自己吧。我和娘娘真正的侄女桑霞是至交,我们分享的东西很多,分享爱好、书籍,还有女孩子间最核心的秘密:恋爱和失恋。当然我们最重要的分享是我们共同的理想。”

三伯伯目光凝聚在她脸上,似乎要在上面寻找理想的痕迹。

桑霞一字一字地说:“我们的理想是共产主义。是桑霞介绍我给她的组织的。”

王多颖房间的钢琴响起来,铿锵,激昂,恰到好处地配合着桑霞的讲话。钢琴声音太响,楼梯上的王沐天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看到了三伯伯脸上流露出的一刹那的惊愕,而桑霞却显得安静沉稳。他心烦意乱地抽了一口雪茄——那是三伯伯的雪茄,他搞不明白桑霞在明知道事情暴露的情况下何以还能如此镇定。

三伯伯的惊愕是突如其来的,他本来已经调整好自己,但还是没有预料到这个年轻女子的先发制人如此不留余地,如此生猛。他用勉强的微笑来掩饰他的震惊。

“我这次回国,就是来完成桑霞在党里的使命。因为她两年前为了祖国抗战在美国组织募捐,从旧金山回到新加坡的轮船上染上了疾病,在船上去世了。”桑霞的神情变得有些黯然,“桑霞跟我说过,他父亲跟他姑姑几乎断绝来往了,因为她的母亲忍受不了这个姑姑。”

三伯伯问:“那么,桑霞在你们组织里的使命是什么呢?”

桑霞抱歉地摇摇头:“对不起,这我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会告诉的。”

三伯伯陷入沉默,本来他才应该是主动的人,是掌控局面的人,但是这一切被桑霞完全搅了局,以至于让他忘了所有牌理。

桑霞把汤盆里的最后一点汤舀进嘴里,然后用面包抹净汤盆,这是吃惯西餐的人才有的行为。

三伯伯要从乱局抽身了:“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呢?”

桑霞笑笑:“我知道三伯伯对我很有兴趣。而且,我也知道您不是一个普通人,但您身后到底是什么背景,我还看不出来。”

“你不怕我告发你?”

桑霞平静地分析说:“首先,以您的教养,我相信您不会出卖一个信赖您,跟您说真话的晚辈。另外,您和娘娘的感情这么深,而且我看得出,您对娘娘一片真情,您告发了我,在娘娘眼里,全等于告发桑霞,甚至阿沐。娘娘是不会原谅您的。”

“这么有把握!你不怕另一种结果吗?假如玉琼知道她受了你愚弄,会原谅你吗?”

桑霞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相信她会原谅我。”

“太自负了吧?”三伯伯已经让自己放松,他现在的口吻像是在拉家常。这正是他的智慧,既然暂时无法控制局面,倒不如顺应局面,他喜欢让游戏尽量曲折一些,这样游戏才有意思。

桑霞继续分析:“娘娘单纯,是因为她太相信直觉了。她依赖这种直觉,事物和世界在她眼里反而简单。她直觉地判断是非、善恶。她会原谅我,但不会原谅一个出卖晚辈的长辈,因为她直觉到这些晚辈的品行端方,无从责备。”

桑霞对朱玉琼的洞察和总结使三伯伯对她刮目相看,准确,甚至是精确。他的目光甚至带着欣赏之意:“不得不承认,你的见地不俗。”

桑霞狡黠地冲三伯伯眨了眨眼,那样子看上去像个小狐狸,她居然对同样像是老狐狸的三伯伯谈起了交易:“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回到这里住才最安全。三伯伯对我的打探,就像我们对您的打探一样,不会停止。在相互打探的过程中,我们也许还能互惠,各取所需。”

三伯伯不动声色地看着桑霞,似乎在琢磨交易的可行性。既然双方已经摊牌,谈话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了。

门铃响起,管妈走到大门。对着窗口的桑霞看到洪望楠从大门外走进王家,神色有些变了,三伯伯观察着她,似乎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

王多颖仍然专注地弹琴,或者专注地发泄,没有注意到王沐天已经轻轻走进来。王沐天站在姐姐身后,若有所思地听着琴声,眼睛不经意地阅读琴谱,也是不经意地从姐姐肩膀后面伸出手,替她翻谱。

王多颖这才发现房间有人,跳起来:“你干什么!吓我一跳!”

“给你翻谱啊。”

“谁要你翻!进出我的房间这么随便!”

王沐天像个小无赖:“你也可以随便进出我的房间啊。”

王多颖气呼呼地坐了下来,说:“谁要进你那个臭烘烘的猪窝!”说着,猛然发现王沐天手里的雪茄,“好啊,还抽雪茄!偷三伯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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