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43)

老唐把脸对着前方,嘴唇几乎不动,目光阴沉地数落着小丁:“我跟你说了,假装跟我不认识,不然洪望楠看见你跟我在一起,你就又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物了。”

两人来到头等车厢候车室,老唐站在玻璃门一侧抽烟,小丁从门口走进洁净的头等候车室,一排排沙发上坐着穿着整齐、举止文静的乘客。

角落里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一个女学生坐在那里闲闲地弹奏。

这时,广播喇叭传出女广播员甜腻的嗓音:“旅客们,让大家久等了,开往杭州的列车,马上就要进站……”

这列车大家等得太久了,人群马上潮水般向检票口涌去。头等旅客们的表现也不比其他旅客文明,他们在此刻也成了洪水猛兽,大呼小叫,携家带口,从头等车厢候车室往外冲。小丁被夹在人和包裹、箱子里,动弹不得,眼看就要跌倒,关键时刻老唐挺身而出,从侧面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小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老唐摆摆手,他不喜欢接受感谢:“找到没有?”

小丁抱怨说:“还没看清,就广播了!”

火车站月台上,大部分乘客从车门上车,小部分人从窗子上车。小丁和老唐挤在混乱的乘客人群中,东张西望,依旧没有看到洪望楠。

小丁失算了,洪望楠这次虽然坐的是头等车,但却一直在普通候车室里用草礼帽盖着脸打瞌睡。等所有人差不多进去了,他才戴上草礼帽,拎着皮包快步走到已经十分清寂的检票口。

空荡荡的月台响起开车的铃声。小丁站在月台中央,茫然四顾,突然看见洪望楠的身影一闪,上了车尾部的门,他马上朝着离洪望楠最近的一个车门跑去。老唐跟着他跑上来。

但车门在他们面前合上了。渐渐加速的火车带起的一阵乱风,使月台上的纸屑飞旋起舞。

老唐恼火极了:“真不合算。花了我这么多车钱,人也没追上。你知道他去杭州找的那个人是谁吗?”

“知道。他叫闻辛,原来中央飞机制造厂的无线电总工程师。”

老唐是个乐观派,一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失落和沮丧一扫而光,立刻振奋起来,看来小丁还是有用的:“你知道这位工程师的住址吗?”

小丁如实回答:“大致知道。”

老唐迫不及待了:“我们租一辆轿车,直接追到杭州。”他马上走到壁挂式公用电话跟前,去给平野打电话,他极其谨慎地用身体挡住话筒:“抓到一个中统的人……”

电话中的平野颇感意外:“嗯?”

老唐激动地喘息着说:“他是被派来保护洪望楠的,太年轻又太草包。洪望楠乘火车去杭州了,我们没有赶上火车。现在我打算带着这个年轻草包直杀杭州,他知道地址。洪望楠在杭州没有家,也没有那么多熟人朋友可以保护他,对付起来比较容易!”

平野说:“好。”

“我打算雇一辆轿车,走公路过去。”

“费用多少?”

“三十五块。”

“杀一杀价钱。”

“这是杀过价以后的价。”

火车从夜幕里穿过,一个个亮灯的窗口被速度拉成一根光的带子。洪望楠用草礼帽盖着脸,仰靠在一等车厢的软椅上打盹儿。

一辆轿车亮着大灯从公路上开来,和火车远远地并行。坐在后座上的老唐和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小丁都在东倒西歪地打盹儿。老唐睡觉的时候嘴角还流着口水,他这一天一夜全用在跑路上,几乎一刻都没有休息,可见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成功。

天色渐亮,路灯的光亮显得疲惫而陈旧,但是空气却是新鲜而活泼的。王沐天深深地呼吸着,他为今天马上要到来的行动而激动,今天他要协助桑霞去给新四军送药。他偷偷瞟了一眼桑霞,桑霞身着白色短袖衫、米色卡其长裤,有种别样的风情,而她面上轻松的微笑又为这风情更添几分风韵。

他们飞快地蹬车,一盏盏路灯被他们从身边甩向身后。

到了果品批发行后院,桑霞登上那辆中型卡车的车轮,撩开盖在车厢上的帆布,王沐天看见帆布下装着几十筐水果,筐上都盖着盖子,捆扎了绳子。桑霞从小皮包里拿出钥匙,打开车门,对王沐天说:“你先上车,我马上就来。”

桑霞走进批发站,向同事小包确认:“所有药品都装进去了?”

小包既是桑霞批发行的同事,也是地下组织成员的同事。他说:“全装进去了。四百支麻醉剂装在六十多个菠萝和木瓜里面,是掏出瓜瓤和果肉装的。藏着药的水果一共装了六个筐子,在车厢最里面,靠着驾驶室。”

桑霞生怕有什么闪失:“筐子上都做了记号?”

小包很确定地回答说,还是按照原来的记号做的。一切无误,桑霞高兴地跟小包告别:“好,那我们就上路了。”

小包却对自己并不满意:“真恨我自己,不会开车,让你这么个女同志去冒险!”

桑霞开朗一笑:“风险面前,男女平等。”

“女人都去冒险了,还要男人干什么?”

桑霞回头又笑着反对:“男人去冒险,把女人留下光是担心吗?有时候冒险的滋味比担心好受多了!”说完拉开门出去了。

王沐天坐在卡车驾驶员的位置上,摸摸这里,扳扳那里。卡车忽然动起来,向前面冲去,他赶紧踩刹车,卡车停住了,他没有紧张,反而眉飞色舞起来:原来开车也很容易嘛。

桑霞走到卡车旁边,佯装生气:“我看见了啊!”

王沐天满不在乎:“看见了吧?没想到这么简单!再给我十分钟,我肯定能把车开跑!”

桑霞眼神渐渐严肃起来:“阿沐,你又忘了,我们是一个严密的组织,该你做的事你必须去做,不该你做的事,你碰都不能碰。你只要记住一点:我们是去给苏州的水果发行站送货的。”

王沐天不服气:“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多一个司机,不是更灵活方便吗?”

桑霞指着副驾驶位置:“坐回你自己的位子上去。”

上了车,桑霞手握方向盘,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今天我们的行动非常重要,关系到上百个新四军伤员的生命,也关系到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医药转运站,所以我要求你绝对服从我,配合我。你的玩心太重,很多事其实你是带着玩心去做的。现在必须收起你的玩心,守纪律,听指挥,像个真正的战士——其实你已经是个真正的战士了。”

后面一句的鼓励让王沐天很开心。桑霞踩了一脚油门,卡车平稳地向前行驶,很快来到初阳普照的马路上。她扭头看了一眼沐天,笑了笑,领头哼唱起《毕业歌》,王沐天会心地跟着唱起来。

王沐天的感觉棒极了,就像乘坐了一辆坦克或者装甲车,所向披靡。虽然前面等着他们的,除了危险就是未知,可是因为跟桑霞在一起,连危险和未知都似乎显得别有风情。

迎着被黄浦江托着的朝阳,卡车开到新码头,桑霞把车停在栈桥前沿。两人刚跳下车,便看到一群搬运工涌上前来。

桑霞的目光飞快地在人群中扫视,她指着一个健壮的光头青年、一个中年工人、一个带络腮胡的工人说:“你,你,还有你!站到这边来!”三个搬运工兴奋地走到桑霞跟前。

剩下的工人们却不甘心,始终不肯离开,举着手叫嚷——

“我力气大,一个顶俩!”

“我腿快,搬运快!”

桑霞抱歉地冲大家笑笑:“对不起大家了,今天用不了你们这么多人,下回再劳驾大家!”

一个瘦弱的工人挤到桑霞面前:“行个好,女东家!我一家老小等着我挣钱回去买粮食呢,挣不着钱,全家就要挨饿!”

桑霞犹豫了一下:“那好吧,也算你一个。”

其他工人见状,也纷纷上来央求,有的动手拉住王沐天的衣服,王沐天善性大发,为难地看着桑霞:“小霞姐,怎么办?这些搬运工的家都是给日本鬼子烧了,从外地逃难到上海的,挣不到工钱,他们家里的人都没有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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