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52)

桑霞感觉脑袋好像有些大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交代后事?”

王沐天不置可否,双脚已经要往回转了:“最后请你帮一个大忙,这个忙最难帮,不过我相信只有你能帮:劝劝我妈,不要难过,我抗日去了……”他突然转过身,沿着竹林的小道向回跑去。

桑霞蒙了,抗日?这小子怎么总搞这些突然行动?

王沐天跑回到方连长面前,一个立正:“让我留下来吧。我要当战士,我要打仗!”

方连长惊奇地打量着面前的小伙子:“你们不是要走了么……你现在不是战士是什么?”

王沐天大声说:“我要当跟敌人枪对枪,刀对刀,拼死疆场的真战士!”

桑霞追了上来,愣在一边。方连长盯着王沐天的目光带着欣赏之意,过了一会儿,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小王同志,回到上海去吧,上海的工作更需要你。在这里当战士,只要心向抗日,有志救亡,身强体壮就能当;在上海当战士,他们十有八九都不行。你跟敌人不是枪对枪,刀对刀,但是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耳朵贴耳朵。你想,连刀枪都不能明着拿的战斗,是什么样的战斗?哪种战斗更需要勇敢智慧还有文化?”

王沐天想了想,好像觉得方连长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可是……”他结结巴巴起来,他想说,他真的是很喜欢这里,却又实在说不出来。

方连长和颜悦色地说:“等战士们伤员们知道了那些救了他们生命的药是怎么来的,谁送来的,他们肯定觉得你这个战士更难当。”

桑霞看到王沐天似乎已经被方连长说服,松了口气,走上来拉住他,半玩笑地说:“小王同志,我看咱们还是回上海参加斗争去吧。”

回到上海的洪望楠,被季家鸣安置在上海郊区的一间空屋里。季家鸣找了个正骨大夫给洪望楠做髋骨复位,大夫敷了药,留下一些正骨草药。听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洪望楠放心了。他向季家鸣打听闻辛的情况,季家鸣反倒指责起他来:“闻辛这样的人,早就该给他来硬的。你争取心灵的结果是什么?差点儿丢了自己的性命!那天晚上,你从上海南站打电话给我,说小丁把跟踪你的人抓住了,我就觉得奇怪了,丁正堂为什么不向我请示怎么处理俘虏。我当机立断赶到车站,正巧碰见那人跟丁正堂在一起,活活儿是一只狼一只狈,我就跟着你一块儿上了去杭州的火车。没想到,姓丁的跟那个不来路不明的家伙连夜雇了一辆车追到笕桥去了。”

洪望楠悲哀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怎么觉得,你的抗战和我的抗战是两回事?我的抗战是发自内心的抵抗,来自灵魂的不屈。这样的抗战,哪怕在日本人占领了中国每寸土地之后,也不会被扑灭。我们的灵魂是他们永远占领不了的。了不起他们把我们的肉体拿去,毁灭,但除了肉体之外的一切,永远属于我们自己,是自由的。这一切是无形的,是组成我们民族灵魂的……灵魂怎么能绑架?怎么可以绑架一个人去英勇抗战?这跟侵略者绑架我们的民族,要我们承认他们的共荣有什么两样?”

洪望楠回过头,发现季家鸣早已不在屋里了。季家鸣懒得听他抒情,季家鸣是实干家,他只做他认为有用的事。他找了个泥瓦匠,用碗碴把围墙给严严实实扎了起来。这意味着洪望楠被限制了自由。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我只对上级负责,对你负责,也对抗战事业负责。就因为我尊重你办事为人的方法,才弄得简单的事情危情四起,我一直疲于招架!”

面对季家鸣的无理,洪望楠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做,最多也就是把床头的紫砂壶抓起来砸到门上。

季家鸣不动声色地看着洪望楠,冷冷地说:“在把你全须全尾送回飞机制造厂之前,什么手段有效我就用什么手段伺候你。我实施这个强制手段也是你逼的。怕你腿长好了,又会出去招灾惹祸,到处跟人演讲灵魂救国。你金贵啊,炙手可热!上级跟我说,造抗战的飞机,我们折不起洪望楠这员大将。委屈点吧,洪大博士!”说完拿起帽子,扬长而去。

一直没有洪望楠的消息,王多颖有些担忧。坐在轮椅上的贺晓辉微笑着安慰她:“望楠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我这个老兵的直觉,一定是被什么事耽误了。”王多颖奇怪地看着他,她本来是照顾他的,现在倒要他来安慰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贺晓辉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要出院养伤,王多颖推他进入电梯。狭小的空间悬吊在空中,沉默使得时空都凝固了一般。

贺晓辉打破沉默:“最近雨多,在诊所的无线电里听到广播,说浙江、江苏好几个县发了大水,大概火车停开……”

王多颖点点头:“也许吧,谢谢你为了望楠还专门听气象消息。”

终于,又是一记震荡,电梯着陆了,似乎两人又都难以打破已经凝固的时空,走出去。电梯显示到了一层,贺晓辉伸出那只没缠绷带的手欲拉电梯门,王多颖的手却先到了,两人的手刹那间相触,贺晓辉触电一样缩回手。

到了外面,他们好像一下子不习惯起来,话也少了许多,似乎只有呆在密闭的病房里,他们的话才会多。两人似乎都多了个秘密:一切都是在病房里开始的,那么就应该在病房里结束也好。

王多颖吃了一惊,开始了什么?哦,是友情,她相信是友情,她宁愿相信。这已经很难得了,她是没有什么朋友的。

小包不会开车,特意从外面雇了个轿车,他和王多颖扶起贺晓辉,坐入后座。王多颖也挨着他坐了下来。

贺晓辉使劲挪动一下,想给她腾出更多空间,又似乎是避免挨她太紧。王多颖看他一眼,向车门边使劲挤了挤,几乎欠着半边身体。车子开动了,离开法肯斯坦诊所楼,驶向塞纳公寓。

贺晓辉看了一眼王多颖,微微一笑:“这样坐,你一会儿就会腰酸屁股疼。”

王多颖皱眉,嗔怪地说:“说话这么粗!”

贺晓辉哈哈一笑:“文雅的人就没屁股了?孔夫子没屁股坐在哪里?怎么著书立说?”

王多颖低头笑了,贺晓辉也看着王多颖笑:“哎,我就是要看你笑。现在你不担心望楠出事了吧?”

王多颖点点头,只觉得心里暖暖的。这就是友情的美好啊,关心一个人是天经地义的。

进入洪望楠的房间,贺晓辉环顾着房间,很有些不习惯:“这么小布尔乔亚!在这里住一阵,我大概有希望成个文明人。”

王多颖很认真地说:“这里离法肯斯坦的诊所很近,护士每天还会给你打一次针。不舒服了,你就给诊所打电话,他们会马上来这里出诊。”

小包考虑得周全,说一会儿出去给贺晓辉买两身衣服,好有的换洗。他告诉贺晓辉:“日本宪兵没抓住你,把你房东的房子给封了。”

贺晓辉摇头苦笑,贪图房钱便宜,他把房子租在华界,法租界的房子实在贵得不像话。

王多颖上来劝慰:“你先住在这里,等伤完全好了,可以在报纸上看看法租界、英租界的租房广告。”她转身走出门口,“我去公寓楼下的餐厅买些点心,顺便跟经理再要一把钥匙。”

门刚关上,贺晓辉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小包,检查一下房间。”小包马上掏出一把小刀,熟练地打开电话机座查看,然后迅速把机座复位。

两人又端起茶几上的台灯,掀起了床罩,打开了衣柜,没有发现异常。贺晓辉放心了:“现在看起来,王多颖这个人没什么疑点,天真、单纯,思想也比较进步,不过也不能不防。毕竟她是洪望楠没过门的媳妇。背后保护洪望楠的,是一个国民党中统的特务站。”他缓慢地走到浴室,扶着洗手台,走向浴室窗口,“还要看看这房子藏身、作战、撤退的条件。对付中统特务,要像对付日本宪兵一样警惕。你哪年入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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