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54)

“我可以再等等,等你获取了情报……”平野又纠正说,“哦不,资料。”

三伯伯用手敲着身旁的茶几:“平野先生很清楚,想得到什么和能得到什么,不是一回事。比如钱财,我渴望得到它,越多越好,永无止境,可是究竟能不能得到,不取决于我,对吧?”

平野开出条件:“只要你能给我供应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任何资料都行,我可以让你对钱财的渴望暂时满足一下。”

三伯伯点起一支雪茄:“我是这家银行的总经理。我手里每天流动着万两黄金,平野先生,我像是给点钱就满足的人吗?够格称得上钱财,在我这里,就是上海的一个局部了。况且,你想得到的资料,我连根毫毛都还没看见。”

“那好吧。”平野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强调,“一旦你得到任何这方面资料,我必须是你第一个主顾。明白吗?我出的价钱一定比那个荷兰情报贩子高几倍,一定会让你满意的。做生意我从来不在价钱上苛刻,这样生意才长远有得做。”

三伯伯点头表示同意:“对的。生意生意,比货色为生计,谈价钱为意趣。你要是眼下有什么资料想出手,我可以帮你参考一下价钱?”

平野感到吃惊:“这么快生意就要做起来了?”

三伯伯吐出一口烟:“我是上海人。上海人做生意,一寸光阴一寸金。”

季家鸣到洪望楠的房间完全是一次偶然行为,他例行公事地向公寓经理询问最近有没有人找洪望楠,公寓经理告诉他,王多颖最近常来,现在正在洪望楠房间。直觉告诉季家鸣,王多颖的行为不寻常,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猫腻。他看到开门的王多颖神色很不对,于是更确定了自己的怀疑,王多颖坚持要跟他到楼下谈,而他坚持要到房间谈。他老谋深算像一只老狐狸,王多颖哪里会是他的对手,趁王多颖不注意,他打开了洪望楠房间的门。

季家鸣的笑容简直讨厌极了,无情,冷酷。他对王多颖说:“这房子真不错,是我给洪望楠租的,付账是我付,每个进入这房间的人,我都有责任保护他的安全,也有权利了解他的背景,哪怕她是洪望楠的马上要婚娶的女人。”

很可惜,季家鸣转遍了整个房间一无所获。他不甘心,假装离开,然后又神经质地杀个回马枪,依旧一无所获,这次他是真的走了。

关上门,王多颖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她也跟着做了一回地下党,这滋味真不好受,魂都吓没了。她四下张望,搞不懂活生生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够神奇地凭空消失,莫非真有隐身术这回事?

她轻轻唤起贺晓辉的名字,听到一声微弱的回应,声音从浴室里传了出来,她冲过去。看到贺晓辉从浴池对面的白色方形小门里钻了出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刚出来便歪在地板上,满头大汗地激烈喘息着。

王多颖扑上去扶起贺晓辉靠墙坐下,后怕和激动的眼泪流了出来:“吓死我了!”经历这一番折磨,她和贺晓辉已经称得上是患难之交了。

贺晓辉苍白的嘴唇动了一下,还不忘得意:“什么中统……饭桶吧……你打开这个柜子看看……”

王多颖打开方形小门,毛巾和被单全坍塌下来。

“往上看。”

王多颖把头探进柜子里,抬起头,看见一道烟囱似的通道,一直通向上一层楼的同样的储物柜,靠墙的地方,有一根铁链。刚才季家鸣打开小门的时候,贺晓辉正抓在这根铁链上。

贺晓辉朝王多颖狡黠地眨眨眼:“原来这里是运送东西的,上下通着,现在停用了,改成了壁柜。小包把顶上的板掀掉了,我就站在这些毛巾被单上面。那个饭桶只要往上一看,我就暴露了。”他的喘息又加重了。

王多颖扶着他往外走,他却轻轻推开她:“我自己能走。”

王多颖不放心:“伤口疼得要命吧?”

贺晓辉笑笑:“奇怪,刚才一点儿都不疼了,现在又开始疼。”

猎人都说,受了伤正在疼痛的野兽是最危险的,它们面临外来危险的时候,一刹那间会比对手有力量得多。人也一样。对于此刻的王多颖来说,面前的这个男人简直不像是个人,可是说他是野兽也不合适,那他究竟是什么?

贺晓辉坐到床前,但腿抬不起来,王多颖走上前去,帮他把腿放到床上,又慢慢让他躺倒。两人的脸此刻离得非常近,连彼此的心跳似乎都能听得见。王多颖感觉到贺晓辉在看她,瞥了一眼,看到他的目光充满温情。她的心跳又加快了,嘴上却说:“还疼吗?”

贺晓辉避而不答:“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王多颖低下头,又摇摇头:“猜不到。”

“我在想,你唱歌怎么一点儿都不跑调。”

王多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还会想到那儿去?真奇怪!”

贺晓辉闭上眼,喃喃地说:“因为我的……紫兰唱歌也不跑调……一点儿也不跑调……”

贺晓辉的呼吸匀称深邃起来,胸口微微地一起一伏。他太疲惫,很快睡着了。王多颖注视着他,突然感到几分羞臊,断然收回目光,逃似的离开床边,向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睡得如同婴儿。

桑霞和王沐天回到家。桑霞直接冲进浴室,脱掉衣服,把淋浴喷头开到最大,尽情地享受水的洗涤。她仰着头,任水的芒刺扎在她的脸上,脖子上,胸脯上,扎着她柔韧健美的肢体,扎进她浓密的短发。

楼上洗手间里,朱玉琼用一块毛巾给光着上半身的王沐天擦着脖子后面的灰垢,她这两天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看到儿子一点事没有,大感安慰,笑骂说:“像是到苏州河底下的烂泥里打了个滚儿,滚成一条泥鳅了!”她是很容易知足的,只要儿子不出事,那便天下太平。她要是知道王沐天昨晚的战斗,非给吓神经不可。

洪望梅来找母亲孙碧凝,听姆妈说王沐天回来了,便风风火火跑来找他问罪。女人在某些事上总有着天生的敏锐和洞察力,她拉王沐天到了阳台,质问了一番王沐天,王沐天的谎言很快被她揭穿,她绝望地下了结论:王沐天跟桑霞出门,是去约会的。她用英文表达她的绝望:“You love her! You are lovers!你们出去过了两天honeymoon!”

王沐天好像做了亏心事一般面红耳赤,半天才想起来反驳:“国难当头,你还会有这种猜想!无聊!你不脸红吗?”

洪望梅冷冷地说:“国难当头,上海还不是到处有人摆喜酒,结婚生孩子。国难当头,别的事情插不进来,只有谈恋爱可以插进来!”

王沐天心虚,表面上却很装腔作势,口里骂着洪望梅俗气小市民,转身要走。他这一生气,洪望梅倒是看出了一线希望,有些不确定自己的判断了,赶忙伸手拖住他:“我们两人一直那么要好,就因为来了这个桑霞!她会抗日,我不会吗?我跟你讲过好多次了,只要你做的,我就跟你一道做!你抗日,我就抗日!你革命,我就革命!”

“抗日是我的事吗?是我做的一桩买卖,是我开的一家店铺,可以雇你来抗日,聘用你来革命,对吧?你的觉悟比管妈、老罗还要低!你知道什么是抗日吗?我告诉你,喏……”王沐天说着用手比划起来,“日本鬼子就这么近,近得连他们身上的汗味都闻得到……他们的枪口就这样对着你,炸弹就扔到你脚边来爆炸;你的上级、战友就在你身边倒下,流血牺牲!小姐,革命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洪望梅委屈地说:“桑霞能革命,我就不可以革命吗?”

王沐天冷笑:“你……你要是去革命,我回来帮老罗剥葱拉倒。”

洪望梅大叫:“你侮辱我!”说着说着眼里涌出豆大的泪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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