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56)

她没听出他的伤心:“今天季家鸣来过,盘查我半天,又里里外外地搜查了一遍,幸亏贺晓辉藏起来了,没给他搜出来。后来我出去了一个多小时,是去……”

洪望楠不耐烦地打断她:“买药。我知道你去买药,买力道更大的止疼药。”

她终于意识到洪望楠的不悦:“我回来一看到他人没了,马上想到的是季家鸣,我怕他把老贺抓走……”

洪望楠更加粗暴地吼道:“季家鸣抓他干什么?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贺晓辉也知道我在为国民党政府做事,他跟我倒不分国共啊,住到我这里,跟我的未婚妻谈恋爱!”

她歇斯底里叫了起来:“胡说!他跟我之间谈的就是打仗、游击队的生活,谈新四军里的艺术家、音乐家、《游击队之歌》……”

她忽然推开浴室的门,冲了进去,把浴室门紧紧关上,似乎这样才能证明她与世隔绝的清白。

但是洪望楠趴在浴室的门上,并不打算放过她:“他跟你讲打仗是吧?打的都是谁?是我服务的国民政府!他革命就是要革这个政府的命,最后由他们坐上政府的交椅。他还跟你谈打倒土豪劣绅了吧?你的祖父就是有名的豪绅,所以他的革命最终会革你家的命,革你的命!因为你是豪绅家的小姐!你以为他们想建立的乌托邦有你的份儿?不要搞错了!”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洪望楠有些恐慌,使劲敲起门来。他握住门把,左右拧动,然后拼命摇撼着。

门却轻轻地打开了,她轻轻走出来,无辜无助地看着他,眼泪渐渐在她眼里聚起,慢慢流出来。洪望楠猜不透这眼泪的意义。

她从他身边绕过去,走到餐桌边,拿起自己的小包。她要回家了。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

洪望楠看着她:“你接吧。我是偷偷跑回来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贺晓辉的电话,跟她告别。贺晓辉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多说。你要多保重,跟洪望楠好好生活。说不定,战争结束了,我还会回到上海来,还能见到你。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再见。”

她的手从挂下的话筒上慢慢地、似乎不舍地抬起来。洪望楠看见她的肩背微微地抽动起来,越抽动越厉害,她在哭泣。

“你到底怎么了?你俩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猛烈地摇摇头。

“告诉我,我比你大得多,经历也比你多多了,告诉我实话,你们到底怎么了……”

她喊叫起来:“什么也没有……我不要你把他想得那么下作!”她又蹲下来,缩在墙根,“都是……都是我不好……”

洪望楠再也忍不住,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你爱上他了?”

她吓了一大跳似的抬头,脸上全是泪水,静静看着洪望楠,哽咽也被吓得停住了。

洪望楠蹲下来,晃了晃她的肩膀:“是不是?”

她惭愧地,却也是痛快地点点头。哭泣这才真正决堤,她扑在洪望楠肩上痛哭起来。

chapter 11

1939年夏天的那个晚上,一向只做投机生意的三伯伯,破天荒地答应去做一桩不赚钱的买卖:利用银行的便利条件,帮助新四军管理一笔海外捐助的款项。三伯伯成功地用这笔款子做了投资,在1939年到1941年之间,这笔钱部分解决了新四军的医药费用,但是他拒绝去收共产党的佣金。因为他认为,收了佣金就等于被雇佣,他不愿意涉足政治,他只希望王沐天能够平安,这样他才对得起王家,对得起他深爱多年的朱玉琼。也许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场纯粹的交易。

桑霞和三伯伯在那个晚上谈话之后的第二天便离开上海,回南洋去筹募资金。从南洋回来后,地下党组织出于安全考虑,直接派她去了皖南龙岩的新四军军部,王沐天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她。组织另外派了一个老同志到果品批发站来领导王沐天和小包,他们的药品输送站在十六铺一直坚持到1940年春天。

1940年的春天,王沐天进入中国抗日军政大学第五分校学习,随后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同年,王沐天正式参加皖南地区新四军,和他一起参军的还有小伙伴小郑,他们的另外两个伙伴小刘和小高早在去年便跟着洪望楠走了——制造打击日寇的飞机,这是他们俩认定的最有效的抗战工作。

虽然吃住条件艰苦了一些,但紧张有序的生活让王沐天感到无比充实,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刚到新四军根据地的几个月,是他一生中最开心、最振奋的时间。既学习战争理论,又参加实战演习,还能够经常见到桑霞……当然,这是他的一个小秘密。

可以看出,一年多的锻炼在王沐天身上发生了明显效果。他依然年轻,但你会发现他和去年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他的眼睛时不时透出一种奇怪的东西,那是与他年龄不成正比的成熟和坚定。

1940年的上海,空气里漂浮着几丝诡异,充斥着暧昧和肃杀的味道。如果为这两者寻找代言人,三伯伯和平野谷川无疑是最佳人选:三伯伯依旧波澜不惊地喝着他的红酒,抽着他的雪茄,打着他的弹子;一向低调的日本商人平野谷川却浮出水面,摇身一变成了日本少佐——他本来就是军人,商人只不过是一种掩饰。

三伯伯干净利索地出杆,随着一声脆响,一只球撞在另一只球上,球沿着奇妙的路线来回滚动,然后两只球同时落袋。他直起身,一向含而不露的面孔上,微微有些得意之色。

他身边依然是那个荷兰球友凡达伦,是球友,也是生意伙伴。

凡达伦漫不经心地鼓掌,他的兴趣显然不在球上,而是国际局势:“东条英机取代禁卫摩当了首相之后,美国还在跟日本谈判,有什么谈头?罗斯福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能更充分地备战。不过日本未尝不是借谈判拖延时间,做世界大战的准备。今年五月德国占领了法国,日本就开始落实他们的计划了,因为希特勒把英国和美国的注意力引开,日本就能彻底掀翻荷兰殖民政府在印尼的控制,把印尼的石油资源夺到手,同时占领缅甸,切断滇缅公路,这样重庆政府得到外国援助的通道就断了。假如日本人的计划能实现,他们的亚洲霸主地位基本就确立了。”

看到三伯伯在很认真听着他的信息和分析,凡达伦继续说:“不过希特勒也希望日本能把美国拖住,即便美国参战,也会被日本困在太平洋上。最近希特勒跟斯大林又不亲了,说不定要撕毁《德苏互不侵犯条约》。用不了多久,斯大林就会跟日本缔结互不侵犯条约,斯大林不愿意一面对付希特勒,一面对付日本,两线作战会很消耗的。想要细节吗?”

三伯伯问:“价钱呢?”

凡达伦笑笑,对于这个老客户他很放心:“一会儿慢慢谈。”

三伯伯坐了下来:“关于中国国内的消息,你有什么新鲜货色?我指的是各方面的消息。”

凡达伦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个无价的消息:日本人通过中介,准备给蒋介石设宴。”

三伯伯有些兴奋了:“消息可靠程度?”

“百分之八十五。”凡达伦观察着三伯伯的反应,“还想听国内消息吗?国民党在黄桥一仗吃了一记大亏,现在已经下定决心要狠狠收拾共产党。他们会来一个大动作。”

三伯伯神情变了:“什么样的大动作?”

“比如,造出一个口实,再次改编新四军。叫是叫改编,其实就是取缔编制。”

一个服务生进来,对三伯伯悄声说有电话找他,三伯伯轻声向凡达伦道歉,走出弹子房。

朱玉琼的声音在电话里一直颤抖:“出了大事了!我们的亲家公给日本兵打得七窍流血,还给他们捉到宪兵队去了!”

“我们的亲家公”,这话是有背景的,三伯伯和朱玉琼已经秘密订了婚,在王沐天入党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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