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70)

洪望楠慢慢睁开眼睛,他盯着王多颖看了一会儿,似乎累了,又闭上眼睛。

王多颖认真地观察着洪望楠,她看到一丝微笑慢慢浮上洪望楠的嘴角:“阿颖你穿玫瑰红真好看。玫瑰红的衣服,金黄色的菊花,太美了。”

王多颖的脸顿时绯红,那是兴奋的颜色,为了他的视力恢复,也为了他的赞美。

汤普森对洪望楠的视力进行了一系列测试,得出结论:“很好!手术很成功!祝贺你!”

洪望楠此刻显得神采飞扬:“应该祝贺您,您又创下一个成功的纪录!”

汤普森叮嘱他:“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很好,但是必须按时用药,过一个礼拜,我们再检查一次。”

洪望楠谢过汤普森,转向王多颖:“阿颖你数清楚了吧?还是两只眼睛,对不对?”

王多颖羞涩地皱着眉头一笑,轻轻推他一把。

汤普森很好奇:“数什么?”

洪望楠充满温情地看着王多颖:“数眼睛。她在路上一定在想,拆下绷带之后,洪望楠是不是还有两只眼睛。”

王多颖把菊花捧给汤普森,佯装生气:“本来是给他的,现在决定不给了。因为我不喜欢残酷的玩笑。”

从汤普森诊所出来,两人像一对突然被放出笼子的鸟,看着满街的车和人,满天满地的阳光,不知道要怎样开销自己的幸运和自由。

洪望楠带上墨镜,把王多颖的手放进自己的风衣口袋,带着她向黄浦江边走去。两人走到栏杆前面,停下来,看着江面上各国的军舰和商船,看着江鸥飞来又飞去。洪望楠看王多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在想什么呢?”

王多颖犹豫一下,鼓起勇气:“这次你会带我走吗?”

洪望楠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你想跟我走吗?”

王多颖点点头,给出她这几天思考的答案。她抬头看看蓝宝石一样的天空,感觉轻松多了。这次洪望楠能够死里逃生已经算是奇迹,还有什么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呢?

洪望楠轻轻掖了一下王多颖的围巾:“那我们结婚吧。”

王多颖嘴唇抖了一下,似乎马上要说出她难以启齿的心事,却还是忍住了。洪望楠却轻易看穿了她:“阿颖,不要发傻,年轻嘛,心总会不老实不安分的。不过热情和冲动是会过去的,还没过去的时候,你会很不舍,心里会作痛,痛不欲生……”

王多颖的眼泪又要出来了,她感激洪望楠的理解。也许庸人自扰的日子很快要过去了吧,她想。洪望楠把她的脸靠在自己肩头:“不过你就舍得离开我了吗?为了你的热情和冲动,你舍得离开一个从你很小就喜欢你的人吗?况且他也是最合适你的人,你舍得吗?”他看着远处飞翔的江鸥说:“我是舍不得的。”

王多颖把脸埋进洪望楠的胸前,战栗地抽泣着,似乎在为自己曾经的幼稚任性感到羞愧。洪望楠轻轻拍打着她,但是他的眸子却似乎是冷的,他就像个冷静的预言师:“假如你选择了他,在你离开我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更舍不得我。”

王多颖不肯把头抬起来,肩头一耸一耸,呜咽着:“你怎么知道的?”

洪望楠的微笑看起来像是苦笑:“我也是人啊。人总是活在舍弃和难以割舍当中。”

王多颖却是浑然不觉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情形多少显得有些滑稽:他们两个人因为另外两个人而产生了某种共鸣,他们曾经因为这两个人而痛苦,而现在,他们却在享受着这种共鸣。是同病相怜吗?洪望楠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他忽然把王多颖的脸抬起来:“阿颖,你愿意马上和我结婚吗?”

王多颖避开他的凝视,看着江鸥落在地上,沉默不语。然而她很明白,是到了必须做抉择的时候了,她不能永远在云端生活,她需要落地。终于,她点点头。她长出一口气,这意味着她决定要放下一切过往了。

麻将是朱玉琼的精神吗啡,是忠实伴侣,心情不好的时候要打,心情好的时候更要打,眼下她心情说不上好还是不好,那就是打不打都行,反正闲着无事。她嘴上叼着长长的羊脂玉烟嘴,从珠圆玉润的两只手中懒洋洋地扔出一张牌:“四饼。”

沈太太把她打出去的牌拿起,想了想,又放下。管妈的嗓音在门外扬起来:“小霞回来了!”

朱玉琼心里咯噔一下,麻将揣在手里左不是右不是。门开了,管妈的手握在门把上,她身后站着笑眯眯的桑霞:“娘娘!”

朱玉琼不打了,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碰到了桌子,把桌上的几个麻将牌碰到了地上。她让管妈来替她打一圈,陈太太翻了一下白眼:“侄女一回来,就不理我们了!”

朱玉琼迎着桑霞走过去,她是有气的,不给桑霞好脸色,把门关上,生硬地说:“跟我来。”

桑霞跟在朱玉琼身后,往走廊一头走去,很体贴地说:“娘娘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朱玉琼站定,不耐烦地呵斥桑霞:“你给我住嘴!谁是你娘娘?”

桑霞又笑:“您是桑霞的娘娘,就是我的娘娘。现在她不在了,我替她活着,替她尽未尽的事业,替她了却未了的心愿,也替她孝敬娘娘。”朱玉琼哼了一声,说的比唱的好听,她就是因为这个才上了当。她是认定了王沐天被桑霞拐跑了。

桑霞以前在这里住的房间成了朱玉琼的临时卧室,朱玉琼铁青着一张脸,推开门,手停留在门把上,意思是请桑霞进去,而且进去就不会有好果子给她吃。桑霞打量着房间,不由好笑,这里又恢复了乱七八糟的样子:许多物事被推到墙角,用一块布帘遮住,不过遮得捉襟见肘。房间中央摆置着朱玉琼的红木大床,衣服鞋子放置得无比凌乱,似乎“乱”成了王家的标志。

桑霞跟朱玉琼拉家常:“听说洪家姆妈一家搬过来了,住在楼上,娘娘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

“啪”的一声,朱玉琼把一个茶杯狠狠往床头柜上一顿,她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一个下马威:“你叫谁娘娘?我可当不起你这个女共产党的娘娘!再说,让外人听见了,我平白无故有了你这个共产党侄女,掉了脑袋还不知为什么!”

桑霞直视着朱玉琼,平静地为自己辩护:“您的亲侄女就是把共产党的理想介绍给我的人。”

朱玉琼更加激动:“所以你冒名顶替跑到我家来,又把你们的什么理想啊主义啊灌到阿沐脑袋里,让他六亲不认,好端端地抛弃他老娘,他伯伯,他姐姐,恩断义绝地从家里跑了。”

桑霞眼神有些无奈:“娘娘……”

“你给我闭嘴!再叫我娘娘,我就报警!”朱玉琼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桑霞,“一开始就有人跟我嘀咕,说你不像我的侄女桑霞,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追究。为什么?因为我看在阿沐的份儿上,我看阿沐敬重你,仰着脸看你,跟你在一起,他倒是很上道的。结果呢?你骗了我也就罢了,还把阿沐给我带走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桑霞抱歉地笑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今天来,就是专门来听您骂的。您就痛痛快快地骂,实在不解气,您伸手打几巴掌也行。”

朱玉琼瞪着她,反而说不出话来了,吵吵闹闹根本就不是她擅长的。

桑霞开始谈起往事,解释自己的初衷:“三年前,在船上——是从美国旧金山到新加坡的船,我和一个女孩子同住一间舱房。我们俩很谈得来,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们把各自的家庭、背景都告诉了对方。她告诉我她有个娘娘在上海,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常常讲起这个与众不同的妹妹,能书会画,聪明过人。”

朱玉琼听得很认真,却也很警惕——她可不能被这女子再灌迷魂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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