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8)

洪望楠看到王多颖正坐在旅馆藤椅上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擦拭着脚掌上的血迹和泥垢,不由心疼起来:“阿颖,怎么这么傻呢?”

王多颖委屈的眼泪一下子如断线珠子不停地掉,还把小脸扭到一边。洪望楠更感不忍,对王多颖说:“你等下。”然后迅速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块绷带,递给王多颖,“喏,上面有消毒药膏。”

王多颖停止了抽泣,默默地接过绷带。洪望楠为难地看着她:“阿颖,有些事,我暂时不能告诉家里,也不能……”

王多颖抢白说:“好了,不要解释了。我才不会多心呢。”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两人一年未见,所谓怨恨也是徒有其表。

洪望楠故意反问:“为什么不会多心?”

王多颖抬起了头,直视着洪望楠:“你多少天没照过镜子了吧?不看看你自己,面孔晒得墨黑,活像个安南捕头,除了我,全上海的小姐有人要你吗?”说完这话,她陡然意识到自己的不矜持,红了脸。这一红,勾引得洪望楠一下子醉了。

一大早朱玉琼便带着王沐天和管妈来到公共租界,到公和祥码头去接人,朱玉琼的南洋侄女桑霞马上就要到了。朱玉琼从皮包里掏出那张压在玻璃板上的照片,“全家福”上的八九岁女孩在她老花了的视野里非常模糊。为了将就她的老花眼,她伸直胳膊,把照片尽量挪远,眯起眼睛打量照片上的女孩。

王沐天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纸牌,上面写着:恭迎桑霞小姐。朱玉琼把纸牌抢过来扔在一边:“用这种东西干吗?又不是陌生人。血脉相承,气味都闻得出来!”

王沐天不以为然地反驳:“什么气味?是香的还是臭的?”朱玉琼瞪了他一眼,骂他油嘴滑舌。

很快,王沐天便嗅出了桑霞的气味:那是新鲜阳光的味道。在她出现的那一刻,阳光猛然照进了他的世界,从此再也挥之不去。

桑霞约莫二十二三岁,皮肤微黑,身材高挑而丰满,头戴宽檐草帽,身穿西洋式白衬衫,下着米色西装裤,这身打扮显然是标准的南洋姑娘的派头。她拎着一大一小两个藤条箱子走到朱玉琼面前,重重地把藤条箱子放下来,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脸上呈现出一个完全没有生疏感的笑容:“娘娘!”

朱玉琼吃惊了,她没想到面前的女子就是桑霞,不禁有些疑惑:“你是小霞?”

桑霞微笑点头,她搂住朱玉琼的肩膀,紧紧拥抱她。朱玉琼惊得嘴唇也掀开了。

桑霞松开姑妈,将目光转向王沐天:“这是阿沐吧?”说着便亲热地握住王沐天的手,“这么大个子,面孔还是像小时候!”

王沐天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甚至显得有些害羞,多么不同于上海的女孩子!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南洋姑娘,懵懂的青春忽然开窍了,原来青春除了抗日,还可以如此美好。是的,美好。

一路说说笑笑,桑霞跟着到了王家,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箱子,先是拿出一块瑰丽的印花丝绸面料,接着又是一块美轮美奂的丝绸面料:“这两块料子是送给娘娘和表妹的。”

朱玉琼好久没有接受过如此隆重的礼物了,夸张地说:“唉呦,这么漂亮的料子,做出来我到哪里去穿?穿出来人家要骂我老妖精了!真是糟蹋钱!”不过说归说,还是拿着料子在身上比划起来。

桑霞微笑着,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爸送给娘娘的。”

玉琼打开盒子,看见里面一块蓝宝石,脸上立刻是夹杂着惊喜的抗议:“我自己的首饰都从来不戴!”

桑霞说:“我爸去世前说,你和姑父结婚时,他就欠你一件礼物,这一欠就欠了这么多年。他还说,娘娘住在上海十里洋场,是什么眼光啊?拿不出好东西就不如不送,他物色了好多年,才物色到这块泰国宝石。”

玉琼在屋里亮亮的光线里欣赏着宝石,眼圈却又不禁红了,她想起南洋死去的哥哥,临死都没能见一面。幸亏管妈过来解了围。管妈抱着两个枕头,拎着一个深红漆木小马桶,沐天夹着一卷细草席走上楼来。

桑霞上去接过管妈手里的枕头,瞪着漆木小马桶问:“这是什么?”

管妈说:“马桶啊,夜里起夜,省得往厕所跑啦。”

桑霞咯咯地笑起来:“这一点儿力气都要省啊?我不用这个。”

王沐天一直很乖的样子,没怎么说话,在桑霞面前,他好像得了失语症。不过这种情形很快被打破了,在跟桑霞单独相处的时候,他的失语症很快就好了。朱玉琼让他帮忙整理桑霞的卧室,桑霞抱着枕头进来,打量着这间充满陈旧书籍气味的房间。到处杂乱无章地堆着书,一张单人小床好不容易挤出点地方,支在墙角,顶上挂了一盘圆形帐子。王沐天很有些不好意思,这件事情本来在桑霞来之前就让他做的,不过他一直忙着“抗日”,算是为了国家放弃了小家。

桑霞拉开窗帘,推开窗子,抱着被单和毯子的王沐天说:“那边朝西,开了窗帘太阳会进来的。”桑霞有些陶醉地说,“新鲜空气也会进来的!”

桑霞翻看地上的一摞旧书,王沐天忽然有些自卑,他急于切割自己和这个充满陈旧气息的家庭的联系,恨恨地说:“为什么我们家老放着一堆破烂?”

桑霞有些不解:“破烂?”

王沐天说:“日本人轰炸江湾,我父亲家的老宅给炸塌了一半,起码有五代人的东西都运过来了,全堆在这幢房子里。谁也没心思整理,谁也不敢扔掉它们,所以就当破烂堆着。”

“那应该是古董啊。”

王沐天的神情充满不屑:“对我来说就是破烂,垃圾,颓败的渣子。这张画是唐朝的,那个瓶是宋朝的,有没有一样新发明?没有。所以要被日本人轰炸。我恨不得一把火都把它们烧了。”

桑霞微微一笑:“这么愤世嫉俗?”边说边拿起一本线装书,粗略地读着。从她敞开的衬衣领口,滑出一个金项链坠子:一个心形的小盒。

王沐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入她的因为弯腰而低垂的领口,心跳加快了。

在楼下大客厅吃午饭的时候,三伯伯见到了桑霞。三伯伯看这姑娘挺漂亮,性格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似乎生来不知道什么是拘束,一见面就跟他大方地拥抱。她跟上海姑娘很不一样,无论是装束还是气质都不一样,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南洋姑娘,忽然有些抗拒,她虽然是生动的,但她的到来却显得生硬突兀,他甚至有种预感,王家的平静生活会因为她的到来而不再平静。

吃过午饭,三伯伯寻了个机会拉着朱玉琼到楼梯拐角,打算发表他的想法。

三伯伯一向深沉含蓄,但在朱玉琼面前却不隐瞒想法,他把朱玉琼当自己人。他也是个痴心汉,原本他先爱上朱玉琼的,闷在心里爱,结果朱玉琼嫁给了他的堂弟王世辉。那时候王世辉刚从美国回来,顶着个双重博士头衔,朱玉琼就嫁给他了。痴心的三伯伯就一辈子没有成亲。“八·一三”那天,王世辉过世了,朱玉琼服丧三年,现在是第二年,三伯伯的桃花运快来了,到底把朱玉琼等到了。

三伯伯看一眼楼上楼下,拉着朱玉琼又上了几个台阶,颇有些神秘地对着朱玉琼耳语:“我问你啊,你这个侄女,你从来没见过?”

朱玉琼一听这话马上不悦了,三伯伯这是在侮辱她的辨识力。她甩开三伯伯,瞪他一眼:“把我拉到角落里,就问这句话?”说完,抽身向楼上客厅走去。

三伯伯还是不罢休,又跟着朱玉琼到了楼上小客厅,走到茶几前,瞪着玻璃板下面的全家福照片:“怎么看怎么不像。”

朱玉琼瞪了三伯伯一眼:“什么不像?”

三伯伯指着照片中的桑霞:“那个小霞,就是这个小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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