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16)

现在站在温强面前的是另一个李欣,冷艳收敛,漂亮的眼睛谁也不看,因为看出去没有一个好东西。温强赔着小心问她,是不是记得住“大白脸”的模样。她点点头,爱答不理,意思是她看错了一个连的人,包括他连长。指导员隔一会儿打一个包票:事情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清白的战士们是一锅雪白的粥,还能允许一颗耗子屎弄得人家没法下马勺?

半夜十二点,五个排所有人把自己的证词写了出来,并列出了证人。除了上夜班的人,没有一个人涉嫌。

从十二点到一点,是顺着另一条线索追查:所有穿五号鞋的人全站到连部的日光灯下,让李军医辨认。这下搜索圈子迅速缩小,一共三十六个人列成三列纵队,执勤排长破锣一响:“向右转!”三十六个人全都转向了两手搁在腹前,手指编织手指的李军医。李军医还是台上的打扮:便装裤,小花衫,头发松散,脸容白而透出蜡光。直到这一刹那,温强才觉得自己是很向着她的,是很想为她去伤害一下那个“目光强暴者”的。

他让指导员做开场白。指导员说的都是天下所有指导员的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组织上其实知道你是谁,只不过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自己站出来……温强在看这三列士兵。他突然发现全连的最典型丙种兵都列在了这里。他们的身姿、面相都是一股苦相,一个比一个黑瘦,一模一样地弯背曲腿,一刷齐地五短,一定是从小家穷,母亲们让他们凑和穿小鞋,穿成了小脚男人。

但董向前在这个队伍里还是丑得耀眼,虽然他脸色不黑。他站在第一排最后一名,从侧面看他向前伸着脖子,嘴唇不时抿一抿,把四颗上门牙抿进去一两秒钟,不行了,似乎气也喘不出来,嘴唇又迸开,放出那些牙。这就是为什么别人总误认为小董在无端傻笑。

指导员已转换了人称,一口一个“你”: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忍心吗?同志们被慢性腹泻消磨体力、战斗力,你一颗耗子屎还要来影响大家的名誉?也影响大家睡觉嘛!睡不了觉,明天到作业面上出事故,统统要算在你头上!

温强看一眼李欣。他发现李欣也在看董向前。董向前可经不住一前一后两双眼盯,嘴唇和牙齿互不相让:前者把后者关家丑似的关进门,后者不断破门而出。他那傻笑的脸莫名地让温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指导员向李军医转过身,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医疗组另外四个成员围在门口,不进来,脸都拉得颇长。他们想让两个连首长明白,李欣背后还有他们呢。他们不停地交头接耳,每一回交头接耳,他们目光的命中点就换一个靶子,换到一个新的丙种兵身上。他们的交头接耳让丙种兵们很不好受。让他们的连长也很不好受。

李欣在指导员轻声和她说话时点了几次头,摇了一次头。温强想走过去问问指导员,是否马上结束这场僵持,先回营帐去睡觉,反正还有明天,这三十多个兵反正在押,一个也跑不了。他刚走到指导员旁边却听李欣说:“我当然能认出来。”

她的声音又更新了一回。这是个有着好多种嗓音的女子。

温强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董向前。他五号尺码的脚站得一直一偏;他连“稍息”都稍息不来,是花了工夫学的,所以当兵这么久还稍息得那么生硬。

指导员说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你偏偏要糟踏我们给你的最后机会。他停顿下来,看着众士兵。然后他突然停止了运用“指导员语言”,改用本色的农家话说:“那咱就使张纸把这颗耗子屎给它捏出去!”

指导员这句话就像给董向前喊了“立正!”矮小的丙种兵突然一换脚,站得笔直,站高了半厘米。连部帐篷的帆布窗帘给风吹得“卟啦嗒、卟啦嗒”直响。这鬼地方中午和半夜的风一样有劲。所有的丙种兵开始偷偷左顾右盼,看指导员指的那个“你”到底是谁。

指导说:“好了,那李军医就不客气了。你帮我们连把这颗耗子屎捏出去。”

三十多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有的人被看急了,咬人一样骂出一两个脏字眼,或狠狠给出去一脚一拳。只有一个人一动不动。董向前似乎已经明白他的下场,只要对面那个美丽的女军医一张嘴,他就成了一粒耗子屎。

“我看这样吧,”温强说,“这事先搁下,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先回去睡觉。”

指导员的三角眼目光如炬,从微红的眼皮下放射出来,定在他脸上。指导员不会当着下级顶他,他也正是利用这一点。指导员要做风度很好的政治干部,他温强干吗拦着?他正是要利用指导员的好风度,把对一个丙种兵置于死地时间延缓。对于那个丙种兵来说,当上穿军装的民夫就是他一生能企求到的最美的事。不当这穿军装的民夫,他能跟这样漂亮年轻、有着地位前途和九条嗓音的女军医碰上?能看见她白嫩的身体?……

“我们不能让一个败类夺走全体战士的睡眠和健康,对不对?这败类跟慢性腹泻一样讨厌,到半夜一两点还折磨这么多同志,连累得大伙儿没法睡觉。我们绝不能让腹泻和败类拖垮!大家说,对不对?”

丙种兵们不敢说“对”,也不敢说“不对”,肉头肉脑地吭了一声。

就在温强向执勤排长打手势,让他上来喊“立正——解散!”时,李欣开口了。

“就是他。”她说。

人们顺着她的指头尖,看见了站在队伍末尾的董向前。她的语气并没有多大爆发力,也没有雪耻的冲动;她已经默默地爆发过了,这时的她相当隔膜,依然是冷冰冰的高姿态。

正是李欣这种高姿态让温强心里一寒。他在她的高姿态面前木头一块,站了很久,一点反应也拿不出来。在他无反应的那段时间里,他隐约听见指导员问董向前承认不承认。又隐约听见董向前说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再接下去,他听指导员大吼,叫董向前少抵赖,脸都让人认出来了,还抵赖什么?!……

温强的反应来了。他走到还在说“不是我”的董向前身后,膝头一顶,飞速使了个坏,董向前跪趴在地上了。他使坏很有一手,别人看不出,以为董向前是畏罪心虚腿软,自己跪下来的。温连长见跪趴在那里的丙种兵突然回头,牙根都在嘴唇外面。那傻笑有点可怕了。可怕还在于丙种兵刹那间什么都接受了:一个突然从身后中弹的人反应都来不及,害怕都来不及,就接受了死亡、毁灭、永诀于世。

温强把执勤排长叫过来,让董向前跟执勤排长走。他说先关到司务长办公室隔壁堆食品的帐篷里,等他温连长睡醒了再来细细地审。董向前站起身,手还不停拍打裤子上的红色灰尘,一面看着李军医,热切巴望她改口。李军医根本不再抬眼睛,没一个人配让她抬起眼去看。董向前终于喊了出来:“你看错了呀,小李医生!……”

董向前这一声喊十分凄惨,两三个字都在嗓子眼里撕碎了。温强听不得这个,一个包、废物,喊得跟娘们似的。他上去再一次使坏,丙种兵再一次跪趴下去,裤子上的红色尘土也白拍了。

事后温强一想到他对董向前使的坏就惊讶。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做给李欣看的。不完全是讨她欢心而恶治董向前,动机不那么简单;他似乎是以那个阴狠毒辣的小动作来告诉李欣和其他人:他是我的人,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弟兄,我打我杀是我自家的事,打完了也就给你摆平了,你就这儿说这儿了(liǎo)吧。似乎还有一层意思,那层意思温强简直不愿去看透:他恶治董向前是因为他理解这个丙种兵,他理解他是因为两人对换位置的话,温强不能担保自己不做董向前。男人受情欲所累,这是男人最可怜的地方,正如生命不可能抵御饥饿、干渴,这是生命之所以脆弱、之所以宝贵的原因。

上一篇:毕业歌(出书版) 下一篇:雌性的草地

严歌苓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