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27)

到了第三天,补玉一直等着的话等来了。这是星期一,客人们都走了。彩彩推着冯焕在工地上待了大半天,下午回到“补玉山居”。九月初突然回暑,热得像三伏,一夜间苍蝇四世同堂。冯焕的裤子上不知怎么溅了泥污,被挽了上去,露出一截无动于衷的小腿。当他被推进大门时,那小腿上落了十多个绿莹莹的胖苍蝇。人活着,死去的肢体也会招苍蝇,补玉胃里一阵拧巴。他叫补玉到他屋里去一下,有话谈。

要谈的话补玉全知道,所以她沏了一壶好茶,拿了两个杯子,步子闲闲地穿过院子。葡萄枝蔓耷拉下来,搔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还啐它一下:“讨厌!”稳操胜券,她忙什么?

冯焕请补玉坐。他腿上那一大群苍蝇跑了一多半,还剩三四只,在他膝盖上爬爬停停,爬得补玉心直痒。她看出彩彩也受不了那几只苍蝇,手提蝇拍,但始终不朝它们下手。在那死去的腿上拍苍蝇不合适。这是个好心的姑娘,补玉对此已经有数了。

话从询问谢成梁、补玉的公婆开始,绕到全村若干家开客栈开店铺。有了服务经验的农民将来对他那个豪华度假庄园大有用处,他可以付四星级酒店的工钱雇用他们。至于他们现在那种小农经济的旅店,在不久的将来,不打自垮。一旦这里成了旅游胜地,城里人还是城里人,走到哪里他们都要找城里的生活方式。他可怜城里人,也可怜山里人似的,哼哼地笑了笑:“他们对农居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了,村里还在玩命给他们垒土炕、做土布棉被!”

所以,他冯焕将要开的五星级度假庄园是正规军来了,来收编所有“土八路”。冯焕说着话,一面接受彩彩给他的按摩服务,所以他说到某个字眼,拖长了音,或虚掉一个字眼的尾巴,脸还抽一下拧一下,得劲极了。彩彩按摩很认真,根本没听见他们俩在谈什么。

补玉说那是,那是,谁都知道冯总腰缠亿万。

冯焕正在让彩彩捏后脖梗,捏得头探出去老远,下巴颏松下来。他得劲得口齿也不清了,问补玉想要多少钱,才肯把那块宅基地出手。补玉问哪块宅基地?冯焕马上斜她一眼,说这样不好,别抵赖嘛,抢先赁了那块地,不就想在他的庄园里做绊脚石吗?

补玉笑嘻嘻的,心却跳得她微微恶心。补玉够惨的,花三十万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做块绊脚石。昂贵的绊脚石。挪开它可更加昂贵,她狠狠地想。

“你要多少钱?没事,只管说,你有要价的自由,我呢,有还价的自由。”

补玉看出,冯焕已开始紧张,能走动的话,就是坐立不安、满屋打转。她在心里笑死了:腰缠亿万他也怕补玉这块绊脚石呢!万一这是一块要他破费一百万、两百万才搬得开的绊脚石,对于生意场上常胜的冯焕来说,是多失败的纪录?就是亿万身价,一百万也不能看成小数。

“那我还得跟成梁商量商量。放心冯哥,您又不是外人,外人成梁没准真给他来个狮子大开口!”

“现在就把成梁叫来吧。”冯焕说道。正因为他瘫,所以他往往叫谁谁就得到。

“谁知道他上哪家串门子去了。”补玉存心急急他。

“一共三十四户人家,一户一户跑也找来了。你去找找他!”他对补玉说。

正因为他瘫,他发号施令才这么理所当然,这么威风。正因为他是瘫子,人们才心甘情愿被他支唤。不过他今晚支唤不了补玉。

“急什么呀冯哥,我和成梁今晚商量完了,明儿准给你回话。”

“你是拿谢成梁挡我吧?小谢什么时候那么当家呀?”冯瘫虽然还在摆风度,已经有很大的脾气在话音里了。“我上这儿来,你以为我真是休闲的?”

“那您干吗来了?”补玉的脸在说:可怜见的您什么都有就是没“闲”。同时她又想笑:要是他不瘫,他也不会这么忙。

“我就是想住下来,好好跟你谈宅基地的事儿啊!”冯焕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会被误认为是闲得长毛,住到她的山居安享中年来了?一个大忙人,被错看成闲汉,这可让他想不开,因为这等于是抵消了“忙”中的重要性。

“那冯哥您早该说一声!怎么住了三天才张口?我这就去找成梁商量,明天一早一定给您个答复。”

冯焕张张嘴,又没说什么。补玉走出门时,正瞥见那彪形姑娘在给冯焕吹茶水。她的手又厚又大,端茶杯全身小心,就怕不小心把茶杯捏碎了。她给冯焕按摩恐怕花一多半力气在下手轻柔上,用很大劲儿提着劲儿,不然冯焕也会碎在她一双大厚手里。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补玉到豆腐坊去买刚出来的豆腐。回来见河对岸一个金鸡独立的身影,一脚立地,一脚蹬天,两腿拉成一条线。彪形女孩在干吗?一眨眼,她又换了条腿,碗口粗的腿被她轮番玩,补玉看得让箩筐里的豆腐滴湿了鞋。上午她跟冯瘫子说,没想到他这回找了个女大侠,冯焕朝正在院里跟燕儿捉迷藏的彩彩投了一眼。多少温柔在那一眼里!

“还什么事不懂呢——一个孩子!”冯焕炫耀着。

“从哪儿来的?”补玉轻声问。

“从报纸上来的。”冯焕轻声答。

“吃过苦的孩子。”

“可不。”他突然一愣,“你看出来了?”

补玉笑着摇头:“看不出来。来我这儿住店的人,个个的我都看不出来——趁不趁钱呀、是不是夫妻呀、有没有偷我一条浴巾要不就一个烟缸啊,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笑起来。是那种能在男人那里办成很多事的笑。

冯焕一点也不笑,要她明白,她笑得多么妖在他这儿也甭想办成任何事。“我可是能看出你来。你在想啊,这瘫子钱包不知有多深,得好好地挖挖。”

补玉的脸不好看了。肯定很不好看。冯焕却哈哈大笑,笑得后脑勺向后一个劲儿仰去,这就是他动作的极限,等于一个正常人笑得四仰八叉。

“说——想在我钱包里挖多深?跟小谢商量好了?五十万?六十万?说嘛。”冯焕的大笑把彩彩惊着了,从藏猫猫的玫瑰花丛后面走出来,朝屋里打探。冯焕朝她摆摆手,意思是“玩去吧”。

“我们成梁说了,赁出那块地,这个店就关门。我们老老小小省着点,够吃到孩子们考学校了。”她看到自己的话在冯瘫子脸上收效,她慢条斯理,他五内俱焚。

“你要多少能吃到孩子们考学校?”他紧张地盯着她。

“怎么也得一百万吧。”

“曾补玉……”冯焕急得舌头也要瘫了,“你存心毁我哪?!”

“谁毁得了您呀,冯哥?”补玉现在是一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那种女子模样。

“你们祖祖辈辈的淳朴民风,就是让你这么干的?!”

补玉笑而不答。她的笑其实是说:“可不。”

“我们这样怎么谈?”

补玉感到侧后方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彪形女孩听见冯焕拔高调的话,赶紧来看看,看她那海碗粗的腿、茶杯粗的胳膊能帮她冯大哥什么忙。她热烘烘地一身就绪,冯焕对她摆手她也不走开接着“玩去”。

“那您还价呀。”补玉说着,朝彩彩扭了一下头。彩彩在场,她莫名地不自在起来。

“没事吧,冯大哥?”彩彩问的是冯焕,瞪的却是补玉。她自己那两条又粗又长的腿,她玩得那么好,补玉到她这儿,她两下就能把补玉玩趴下。

冯焕说:“你出的这个价就让我生气!”

补玉说:“那您还个价,让我也生气呀!”

冯瘫子又对彩彩摆摆手。这次手不是大哥的手,而是主子的手:让你走你就走,没什么商量。

彩彩退了出去,却不再玩耍,站在葡萄架下接着观望这屋的冯焕和补玉。

“您自己说的,开价还价,买卖自由!”补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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