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3)

这叫声一听就是瘫痪人的嗓音。补玉从来没听过瘫痪人的嗓门儿是什么样,但她这时马上断定,人要是不瘫到那个程度,一定出不来那种叫声。

她走进瘫子的屋:“哟!冯哥今天穿这么精神?”

补玉从来没有当面叫过瘫子,因为他不让她捞着机会叫他。他不让任何人捞着机会直接跟他说话。但他今天一嗓子“补玉!”叫得老熟人似的,补玉就放肆起来,把这个老爸岁数的冷峻残废人叫做“冯哥”。冯哥一进她的店她就知道他要是不瘫,一定是人中之王,就是瘫也瘫得风度翩翩,花白板刷头,根根发丝都干净闪亮喷香,浅茶色眼镜终日架在端正的鼻梁上是为了别人好,怕人被他锋利得带点凶光的眼睛伤着。这天上午他一身白,补玉现在也懂了,那叫“高尔夫衫”。

“补玉,你今年多大?”

“虚岁三十。”补玉半边屁股搁在书桌角上,“冯哥头回来住店,我还不到二十六呢!”

“问你个事,你把门关上。”

补玉想,这家伙是真瘫假瘫?

她笑嘻嘻地说:“问吧,眼下这个院子都是咱俩的。”

“关上。”

瘫子做主做惯了,对不服从的人就这样烦躁地一闭眼,一挑鼻尖。他长了个发号施令的鼻子,鼻尖又挺又直。

补玉只好服从,一面说:“漂亮小嫂子回来,别打翻醋坛子啊!”她眼睛同时溜到他脚上,看它们是不是真废了。它们套着一双上等皮鞋,给摆成外八字,那脚要是活的,一定怪受罪。

“我问你,补玉,你这店一年挣多少钱?”

补玉的笑容干巴在脸上。补玉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脸很难看。这是个瘫警察,还是个瘫税务官员?

“要是不想回答,就别回答,不然你回答了也白搭,因为你会给我个假数字。放心,我不是警察也不是税务局的。”瘫子冯哥嘎嘎嘎地笑起来。

补玉发现他笑起来很孩子气。这人到底有几副脸,哪副是真的?

“挣不了多少,也就万把块钱吧。”补玉笑着说。

“我说你不会跟我说实话吧。”

“我从来不说假话。”补玉笑的样子就让对方明白:你指望什么呢?我能告诉你实话吗?我又不傻!

“其他那几家开旅店的每年都能挣两三万。我几次来你这儿,算了一下账,你一年至少挣五万!”

“还得开销呢!”

“刨了开销你也能挣三万。”

补玉就看着他笑,不说话。笑着笑着,那种暗自腰缠万贯的得意就露出来了。

“才这几个钱?累死累活的!”冯哥说道,头轻轻摇晃。那是他唯一能动起来自如的部位,所有肢体语言的表达力都集中在那里,因此轻蔑、不屑、怜爱就在那晃几晃上超丰富地表达出来。

补玉老大的不高兴,脸上却还是笑着。她开了五年店,练出了结实的笑脸,受别人气或给别人气受笑脸都撕不破。她认为自己是了不起的,第三年就还了从周在鹏那里借的两万元款(她还硬付了他五分利),第五年把每个屋的空调都换成了新式的,扩建了澡房,添加了卡拉OK歌房和四张麻将桌的棋牌室。凭什么让一个瘫子来可怜她?补玉怕自己再说下去会跟他顶撞起来,就假装听见孩子在什么地方哭,一边叫着:“燕儿啊!怎么不看着你弟弟?看他哭什么呢?……”一面就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大门外。出了大门她气更大:瘫得就剩个头了,还敢冲我摇——我容易吗?把公公婆婆的房子还翻盖了呢!要不是周在鹏让逼他稿债的人逼得差点中风,他已经把“补玉山居”写成大篇报道,把补玉吹成优秀农民企业家,登在报纸上了。

第二天帮瘫子推轮椅的年轻女人和一个住店的男客吵起架来,补玉劝开之后,男客人冲着年轻女人的背影轻轻地又是狠狠地吐出一个字:“鸡!”

这一提醒,补玉恍然大悟,瘫子冯哥回回带来的都是“小姐”。原来是个色瘫子,可他怎么跟小姐“色”,补玉想都不愿想。总之她一直以来对他的敬畏,以及神秘感一下子全没了。再见到他,补玉说话行动一点也没有先前的不自在。

“补玉,你来一下!”冯哥又叫道。

“忙着哪!”补玉笑嘻嘻地从厨房窗口露出脸。

“问你句话!”

“擀面条哪!”补玉这次把两只沾着白面的手从窗口伸出来。

“你过来!”冯哥在轮椅上坐着,鼻尖一挑。不知怎么,他也明白自己不必在补玉这里继续要威严了,所以也笑眯眯,似乎说:你觉得我不是个东西就不是个东西吧。

补玉扭扭搭搭地走出来,谢成梁在对面的丝瓜架下摘丝瓜,看看她,他明白媳妇是个很有谱的女人,一点不会让男人们占她便宜,所以就不会让他暗地吃这些男客们的闷亏,暗地里扛王八盖子。补玉两手白面,所以只能用嘴把零散在眼睛前面的头发吹开。

“你推我出去走走。”冯哥说。

“冯哥,咱这儿十几个客人等着吃我晚上的手擀面呢!”补玉仍然白衬衫,蓝牛仔裤,一大把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捆个马尾,半点开店老板娘的江湖气都没有。

“让他们等!”冯哥说,“不走远,就去河滩上逛一圈。今天风小。来吧。”

补玉想,这个残疾可真叫身残志不残,他让你推他的轮椅,好像是你捞到了天大的美差!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把围裙往院子里一张餐椅上一搭,对丈夫说:“成梁,你接着擀面,我陪冯哥遛个弯就回来!”

她推着轮椅,把冯哥的脸转向大门,扭头又对丈夫做个鬼脸,意思是:“我遛遛这瘫子,你不会吃醋吧?”

她和冯哥到了河滩上,冯哥叫她替他点根烟,又让她替他把某人扔的一个可乐瓶从水里拾起来,先搁到小树丛里,省得他看见讨厌。然后他说:“补玉啊,你是我看见的最优秀的女人。”

补玉半笑不笑地从一个弯腰姿态抬起脸,看着他,意思是:你终于要跟我“色”啦?你“色”得了吗?

“真的,你太能干了。你那没心没肺是装的。”

补玉想,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好像不是想把我曾补玉变成他那一溜儿推轮椅的女人之一。

“我想聘用你。”

“推轮椅啊?”

“那可太大材小用了。推一天轮椅,付她们出台费就行。”

补玉站直了,让他明白她在等他下文。

冯哥:“我先要把你的店买过来。你这‘补玉山居’创意不错,买过来我让它一年就在北京天津家喻户晓。买了你的店,我会大大扩充,你就是我聘的总经理,怎么样?”

补玉太意外了。一般来说她的直觉不会让她对任何人的主意太意外。

“那得看冯哥开什么价。”补玉笑着说,笑出精明难缠来。她卖山货、卖香椿芽都是这个笑脸。她绣的虎头枕给收购时,她要求涨价也是这个笑脸。

“我能亏待你?”冯哥说。

补玉等着。他开多少价她会接受?她还不知道。她知道对面这副浅茶色眼镜后面的眼光够毒,看上的东西一定是个宝矿,价值越开采越大。她得把日后那些被开采的价值也算进去,不能让他糊弄了,只付个野矿滩的钱。

冯哥一直不说他到底想拿多少钱来收购“补玉山居”。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接他的车来了,他才把补玉叫到他屋里。他果然只想把“补玉山居”当野矿滩收购。补玉笑嘻嘻地说她跟丈夫商量了,两人年纪轻轻,卖了店干什么?还不闲得长毛吗?冯哥把他的打算告诉了补玉:他将雇用补玉做总经理,把谢成梁也搭进去,看看大门什么的。但他开的工资数目让补玉差点儿笑出来:也就是他那些推轮椅的女人两晚上的出台费。

事情谈崩了。补玉厉害就厉害在她让它崩得挺漂亮。她打着哈哈说:“给您打工我能要您钱吗?真不是钱不钱的事。主要是当老板娘的瘾还没过完,您再让我过一两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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