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61)

女儿跟着大哭起来。

洪伟一只手揪她的头发,想把她从照片上拉起来,另一只手使劲抠她捂在相片上的手,然后脚一伸,把厨房门踢上了:“咣!”女儿的哭声像是被捂了盖子。

她说不就是两张照片吗?能怎样啊?!他说事情常常坏在蠢娘儿们身上,再好的安排让蠢娘们一插手全部前功尽弃。他的手抠得她的手指生疼。他的右手撕扯她的头发,让她不由自主地去看墙上瓷砖和天花板的接壤处,渐渐地,瓷砖也看不见了,只能看天花板,被炒菜油烟熏得微黄的天花板,薄薄沾着一层小康人家人间烟火的天花板……她的手与脖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手不得不松开。女儿哭得邻居们开始敲门了。

照片已到了洪伟手里。他拧开煤气,蓝色火苗跳跃起来。就剩下这点儿证据了,一烧了它们,她曾经那自欺欺人的好日子,那初为人母的甜蜜光景就完全不算数了。她没有了声音,扑上去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貌似瘦削文弱的洪伟竟有厚厚一口精肉给她咬呢!

他痛得轻声吼了一下。以为她咬咬就算了,没想到她咬个没完。他一拳过来。这一打开,就好了,长时期来夹着尾巴做人,人前伪装所积累的劳苦疲惫,都可以好好舒放一番。

她也不示弱,抄起什么什么就是武器,只要能砸他个头破血流,她才不心疼。

门外的邻居开始还给门内的大人留面子,小心翼翼问两岁半的女儿,是不是爸妈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会不会开锁?只要开了锁让叔叔阿姨进来就行。孩子感到父母太危险,一边哭一边真的就向大门靠近。

洪伟大声喝住女儿。

邻居们便不再顾及门里面两个大人的情面,砰砰砰地敲门,叫他俩打架要顾忌孩子,别把孩子吓坏了。

这个时候洪伟已经后悔,已经开始后怕。但晓益把他的休战当自己进攻的好时机,拖把、扫帚、锅铲,只管照着他砍,追着砍。每砍一次,他都躲得很好,而女儿却会哭得冒高一个调。

“叮咚!”门铃响了。

她手上拿着一只钢精盆,呼呼大喘气。

“保安!请开开门!”保安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叫道,“快开门!”

她看见他赶忙扶正平光眼镜,抹光打乱的头发,拉拉衣领。她笑了笑,大概那就叫狞笑。这个无法无天一人玩一群警察的货色又要做假人出去应付世界了。

她看他从客厅穿过,回头对她使个眼色,既独裁又哀求。她也整了整头发、衣服,找回一只拖鞋。她的样子一定是可怕而可憎的,既可以被看做虐待孩子的后妈,也可以被当成一场家庭暴力的牺牲品。

“怎么了?”洪伟隔着门问保安。

“你们家怎么了?!快开门!有人举报你们虐待孩子!”保安说。

从来不知责任为何物的保安这一会儿倒权威十足。邻居们的议论从隔音很差的墙外渗进来,一片嘁嘁喳喳。

洪伟看看女儿。女儿已经没声了,抽泣却十分猛烈,抽泣一次能把她自己小小的个头都抬离地面。他拉开门,把众人的目光引到女儿身上。

“娇娇,叫叔叔阿姨好。”洪伟说。

女儿当然谁也不叫,把脸埋在他裤腿上。他一佝腰,把孩子抱起,外面灯光颇亮,谁都看得见孩子完好无缺,纤毫未损。刚才屠宰孩子般的哭喊尖叫似乎是人们的臆想。

洪伟又说:“跟她妈妈闹了点儿小矛盾。对不起,惊扰大家了。”他给门外一圈人点头鞠躬,一个个地鞠,过分周全,像个读书快读成废物的小男人。晓益想,什么本事让人生存或逃生,人就会长那样本事。现在好演技能让洪伟活下去,他的演技就飞速进步。谁会相信他不是他演的这个假人呢?

谁知道?也许这个读书读废了的男人是个真人,而过去造孽不眨眼的毒枭反倒是戏中人?

从那次之后,打架吵嘴的事便经常发生。洪伟回家的时间也渐渐变迟,有时十点钟之后才回家。回到家他打开冰箱,想自己热点儿剩饭剩菜,常常见到一整顿晚餐存放在里面,大多数时间是洗净切好没有下锅的,有时已经烧好盛进了一个个盘子,但显然母女俩人一口也没动。每逢这时晓益就一身睡衣,抱着胳膊晃晃悠悠跟在他身后,话和笑都很风凉:“又开始忙啦?忙就告诉家里一声,我也不必费劲买呀做的。你不回来,我跟女儿吃也吃不出什么家庭气氛。”

她看见他的火气飞快往眼里冒。现在可不比几年前的眼睛:那么大,冒起火气吓死人。

“我忙工作!公司里人人都忙,规定营业额了你懂不懂?”他说。

她没什么好说。她还没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第15章

这天她吸尘的时候发现一间屋的声响特别大。硬木地板似乎成了个共鸣箱,把吸尘器的马达声放大了若干倍。她终于发现了一块被启开又装回去的地板。撬开那块地板,下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可地板被启开,不可能什么也不放的。她坐在那个狭长的地板洞边上,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或许是装修时留下的毛病,一块地板没有铆上茬口?她想起刚买下这套公寓时,洪伟不喜欢原来的地板,他自己去建材市场挑了这种白橡木,说他在美国住的房子就是这种白橡木地板。然后他请了包工队来安装,指点他们把地板铺了上去。她还是心不甘,伸手沿着地板洞边沿摸了摸,也没摸出名堂。她找来手电筒,往地板洞里照,但电筒的光不会拐弯,她还是看不出蹊跷在哪里。

这时她已经胸腹贴地伏在地板上了。她用一根筷子伸进去,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横的直的斜的,似乎碰到了什么,拨拉了几下,那东西被拨拉出来了,是一个小球。就是露天市场上卖的那种塑料玩具球,里面一包糖汁似的。她刚要放弃,突破性的发现出来了:小球拖了一根钓鱼线。一扯那鱼线,她马上明白它牵拉着什么。

几分钟之后,她把用鱼线系成串的一小袋一小袋白色药粉给牵拉了出来。

什么都清楚了。人家是忙里偷闲,她丈夫这几年是闲里偷忙。那些个周末夜晚,他们一同去邻居家打牌,他一定把家门钥匙交给了马仔,马仔便老鼠搬家似的,一次次地把货品从工场运进来,在地板下建起了一个小毒库。多聪明啊,就用一根钢丝推着小球滚动,让它把成串的毒粉盘起来。

有了新面孔新名字新身份,搬到了新城市,他仍旧要做旧人旧事。也就是说,这桩旧事是魅力无穷的。她撕开一小袋白色药粉,慢慢伸出舌尖,跟那据说会令人神魂颠倒的粉末发生了一下似有若无的接触。基本是中性的滋味,还有微凉的触觉。就是它令人性命不顾、天理不顾地去制造、去贩卖、去购买。什么也挡不住,学问地位尊严,碰到它就是一片崩溃。碰到它,那个原本还有长长的活泼泼生命的柳亚兰就死了,化做一捧灰。柳亚兰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也是因了它赵益芹变成了赵晓益。现在这个赵晓益要晓得一下它的厉害。等女儿睡着之后,她走到主卧室,冲着刚刚上床的洪伟一笑。洪伟见她的这种笑,知道事情不好了,今晚的太平没了。她边往床前走,边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小袋毒粉。

“你怎么弄到这个的?!”他一下子跳起来。

“教教我怎么吸。”

“你疯了?!”

“自家产的,不吸多冤枉?”

他看着她。过一会儿说:“我也没吸过。”

“我不信。”

“在美国的时候,干过几回。觉得意思不大。真的。”

现在的局势挺可笑,她捏着了他的七寸,他怕她似的。他说“真的”,她倒是不怀疑。害人不害己,这像他干的事。

“我就尝尝,别以后让你连累了,丢了性命,连它都没尝过,那可太不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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