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63)

她可不能没魂。

电话铃响成一根线,断不了了。门铃也响成了一根线,也断不了。电话铃和门铃连接起来,拧成一股,滴滴滴、叮叮咚……拧得越来越有劲,越来越结实,断不了……

“砰”的一声,门开了。她抬起头,见面前无数张面孔。

“你怎么了?!”一张面孔问道。

一个没人样没有魂的女人坐在一个地板洞旁边,还能怎么了?不是明摆着吗?

“你家孩子被幼儿园的车送回来了,你也没在大门口接,所以我把她带回来了。以为你不在家,邻居说你在家,家里一直有响动。”

她看清说话的人穿着制服。另一个人抱着自己的女儿,站在人群前面。这是个舞台,自己忘了化妆道具台词动作出现在拉开的大幕前,出现在目瞪口呆的观众前。这是个演员的噩梦中的舞台。

“在修地板吗?”

有提词的了。台上台下总不能这样面面相觑下去,总得垫一两句词儿,风马牛不相干也没关系,得让一个僵局破碎。

“找一个球。”她被人提了词,由衷地感激让她抬头朝那人笑笑。

“什么球?”另一个人急于推动剧情。

“就是……孩子玩的。”

她的回答似乎给所有人的提问填了空。假如是选择题的话,她这项填空似乎离题八丈,接下来会引出提问者更多的疑惑,更大的不满足。人们就是带着越来越大的不满足离去的。他们刚走到门口,洪伟就回来了。小区物业有每个业主的单位电话以及手机。洪伟接到电话就飞车赶了回来,因为物业管理员告诉他,他妻子不知出了什么人身灾祸,只听房间里有响动,却怎么也叫不开门。

洪伟迎着人群进来,人群七嘴八舌地告诉他“没事了没事了”,他等人走光之后,走到书房,看了一眼地上七七八八散乱的各种工具、厨刀,又看了看散乱一摊的女人,什么也不必问不必说了。人群被他辞退了。他替她谢了幕。

他照顾女儿吃了晚饭,又打开电视,拨到动画频道,把音量拧得大致能盖住他和她下面要进行的谈话。

“吃饭吧。”他和颜悦色,令她大惑不解。

她坐到了餐桌边。两个剩菜加上一碗黏成一团的挂面,他却吃得狼吞虎咽。他吃了一半似乎才发现她在盯着他吃,并研究他怎么吃得下去。她大病似的哼唧着。

“这没什么奇怪。可惜的是,我们又得搬家了。”他吃着一大口隔天隔夜的炒菠菜说道。

她用脚尖狠踢着餐桌的腿。踢得桌子往他的方向移动,他又把它推回。

“你怎么不问我,那些东西给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

她现在要抓起厨刀来逼他,他会不会把她的“魂”还给她?

他笑了笑。他什么时候增添了一副老谋深算的眼神?

“不仅转移货物,也得转移我们自己。恐怕我已经给盯上了。那些盯我的人跟这个小区一接头,马上就会对我采取行动。”他慢慢地用力地咀嚼。咀嚼着一个前景,一个计划。

她顺着餐椅往下溜,下巴渐渐高过自己视野中的洪伟。她的样子已经告诉了他,她打算死在这儿,烂在这儿。她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有本事他再把她搬走试试。

“这个是给你今天的定量。”他说。

她把滑到底的身体往上挪了挪,眼睛使劲往下看。“噌”地一下,她坐直了。她的魂在桌上。在小塑料袋里。白色粉末状的魂。

下面什么都好商量。

十二点多时,她发现一个无牵无挂的身躯躺在洪伟身边,就是她自己。洪伟斜靠在一摞枕头上。然后他说起似乎打了腹稿的一席话: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下三滥。因为他们那么容易被主宰。独裁者、法西斯、上帝、真主、钱财,你不拿毒品去控制他们的心灵肉体,他们反正是把心灵肉体拿给那些东西去控制的。他们会为了那些东西去奉献精神生命以致奉献肉体生命。有这种巨大的先天残缺的人类就是会战争不断。在疯狂的自相残杀时,他们各自的“主义”和致幻剂有什么区别?“砍头只当风吹帽”,难道不是致幻剂作用下的一种血腥浪漫?因此战争不可能休止。没有战争,就让致幻剂来杀死他们。是否要拿出自己的心灵肉体,让毒品来杀,这纯粹是个人的自由选择。一个人假如弱到了让毒品选择自己,这种人是活该灭亡的。没有意志、没有为自己选择的力量的人其实不叫人,叫零。就是各种战争、各种宗教迫害政治迫害中挂在主宰者后面的一串零。零们在挂钩之前,等于零,在挂上钩被拖着跑的时候,就可怕了,零的所及之处,血流成河,残垣断壁。因此,假如零们在被任何主宰者选择之前,被挂上钩之前,假如他们愿意被K粉冰毒鸦片海洛因选择,那是不足为惜的。来是个零,去是个零,至少还没有形成对其他生命的伤害。有意志的,能为自己进行各种选择的人是不可能让药物来选择他的。这种人选择命运,选择政党,选择候选人。而零们,他们什么时候能承担选择这样大的责任?从最高领导到穿什么颜色式样的衣服,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有选择权的。他们只是看看周围,其他的零选谁做领导,选什么颜色式样的衣服,那就照搬吧。

“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些零的死活?他们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区别?!”他说。

她明白了。现在她在他眼里,也成了一个零。她接着还明白了一点,就是最大的坏人像好人,也像好人那样,很讲道理,很讲道理地干坏事,祸害你。你看他就是在这样的道理后面,干了这么多年的坏事。原来最大的坏人是要好好地去做的,不能吊儿郎当,不可消极怠工,必须做得理直气壮、正正派派。

第二次逃亡更是万分惊险。好在之前洪伟做了安排和准备,把孩子先寄放到郊区的一个熟人家里。那个熟人是他手下马仔的堂姐,一个开宠物医院的本分老姑娘。

那是个礼拜六,两人准备一块去银行取些现款就去飞机场。他和她换上运动服,背上网球包走到楼下。人们眼前,是一对和谐健康的年轻夫妇,准备到俱乐部去打球。

但她觉得他牵着她的手使劲一捏。她沉住气,不马上抬头,东张西望。几秒钟之后,她发现两个男人在花坛边修理无懈可击的栅栏。物业的人他们都认识。这两个生人突然出现在这里,干着物业管理员本职内的工作,洪伟马上有数了。警方的行动比他预料的要快。

幸亏他脑子够用,让她换上最不像出门的衣服。也幸亏他把大部分款子早早就转移了,那次她去银行打算带着女儿卷款回老家之前,他已经把钱划到另一个账户里。又一个新人格在那时已经诞生。而这个叫洪伟的旧人格,正在人群中渐行渐远,行将消失。

洪伟大声对她说:“还是开车去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开车。”

“没地方停车,周末俱乐部人多!”她很配合地说。

原本他们以为不开车是金蝉脱壳,只要他们的房在车在,别人会认为他们走不远,走不长。可洪伟突然变了计划。

上车之后,她问他为什么要开车。他说会下雨的。他用眼神告诉她,车里说不定有窃听器。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公安假如愿意,可以设法在车上装微型窃听器。他把一张摇滚CD放进去,一捺键子,汽车里发生枪战都没人听得见了。他布置下面的步骤,先吃早点,观察一下有没有人盯梢。

她从副驾驶的位置盯着后视镜。果然,早晨宁静的马路上出现了一辆尾随的车。

他把车停在一家西餐早点店门口。他让她先下车,他开车到前面的路口买一份报。

也许这又是一次他引火烧身以掩护她撤退的战术。也许他一个人利索,逃亡起来方便,带上她,反而会落个双双落网同归于尽的下场。也许这是他给她一次机会,让她承担起选择自己未来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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