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65)

晓益的侧面这时对着橱窗。她的侧影就是那个跟踪者的视野。她使劲盯着一块钻石链坠,嘴巴却说:“快走,柱子后面有楼梯,下到一楼,有个门,朝大街的!”

他愣了一刹那。也许他没想到最后的生路是晓益给他留的。晓益见一个售货员殷勤地走到她对面,她便指指那个链坠,又把柜台上的椭圆镜子端了起来。她和镜子能挡住洪伟的行动吗?试试吧。

“快点啊!”她说。

售货员吓一跳,马上加快手上的动作,拿出那个项链坠。洪伟闪到了柱子后面。

她在心里暗数:一、二、三、四……数到二十,她觉得时间够了,把链坠摘下,说了一堆它如何不如她意的话。她又指指另一款项链。又数到二十。这下洪伟该下到楼下了,该到街上了。脱险成功吗?街上正好有出租车开过来的话,他就该算初步脱险了。那她该做什么?他们抓不着洪伟,抓起她来,事情会怎样?……

“您说呢?”售货员问道。他似乎一直在问她什么,她也一直在给予回答。鬼知道她的回答怎么把他给逗得如此高兴。

“嗯?”她把镜子放下来。

“填上您家的住址、电话。”售货员指着柜台上的一张纸,“这里填工作单位电话,抽到奖品,我们马上通知您?”

“什么奖品?”那不再是她的家。警察会很快占领它,捣毁它。

“从十分钻坠到马来玉戒指。您买的这个钻石坠子可以有两次抽奖机会呢!……”

现在洪伟一定已乘上了出租车。至少也能挤上一辆公共汽车。她可以撕毁这个售货员莫名其妙跟她达成的协议,从店门出去。迎着跟踪者走出去。下面该发生什么?他会手往口袋里一插,掏一对手铐来吗?

她从珠宝寒光四射的背景中走出来。那个年轻的跟踪者朝她身后看了一眼,一脸不解。看来他业务不怎么样,连地形都没摸清。他刚才站在门口,有五六分钟可以利用起来,研究研究这个购物中心的地形地貌,一研究就明白这个珠宝店是二层楼的。

她从他肩头望去,现在她的位置离电动滚梯有二十多步远,快得话她可以在十来秒钟就混进下滚梯的人群。跟踪者也许并不年轻了,她把他看得年轻是因为她自己老了。她二十五岁的年纪也许真的就是她一生的长度。她只要往滚梯方向一跑,后面来一颗子弹就可以给她的生命圈下句号。

晓益头也不回地往滚梯方向走。跟踪者看了她一眼。心里矛盾至极,该不该喝一声“站住!”或该不该把她当个大龙套放她一马?该不该追上来,逮一个是一个?……他在十秒钟的犹豫之后,推开了珠宝店的玻璃门。那一刹那他就明白了,她不是个这场戏里的龙套,或许这场调虎离山正是她这个温馨小女人策划的。

他放弃了晓益,穿过珠宝店,追踪他们的终极目标去了。

晓益顺着电动滚梯向下奔跑,最后一瞥目光看见珠宝店的玻璃门关上之后还闪动了两下。那是擦得像珠宝一样晶亮的玻璃门,退路被它切断。

退路之门如此瑰丽。

回到父母身边,她常常对那次脱险惊讶不已。那些行为似乎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是另一个人,一个早就化为一坛子灰烬的赵晓益。回到村里,她似乎是从几年的冬眠中醒来的赵益芹。那个全村人的宠儿。

她就那样牵着女儿,拖着大红色的旅行箱下了火车。三天前她逃出购物中心之后,马上就用公用电话跟那个开宠物医院的老姑娘联络上了。她声称自己的父亲病重,想见自己的外孙女一面。老姑娘结结巴巴地问她,难道不正是她父亲病危,她和丈夫赶去探望才把女儿寄托给她的吗?她顾不上前一次谎言和当下谎言的出入,马上说老人坚持要见孩子,所以她专程赶回厦门来接女儿。她左一个拜托右一个恳求,让老姑娘把女儿送到火车站。老姑娘还要啰唆,她立刻想到钱这样好东西。她告诉老姑娘,自己意识到托养一个孩子的费用有多么高,所以她会再补付一笔费用。老姑娘这才停止了核审事实的盘问。

她带着女儿乘了一天一夜火车到达上海,又乘飞机到达南京,再转换轮船回到县城。在上海为所有亲戚老表买了礼物,又给自己和女儿置办了几套能够体现“衣锦荣归”的行头,所以当她款款迎着父老乡亲走来时,几乎不名一文。母亲是第一个发现她的经济危机的。母亲在她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对她说,某某医生该送一份礼,因为父亲生病住院时,得到过那个医生的不少好处。某某邻居也该送一份礼,因为他为赵家盖房出了不少力……渐渐地,她意识到她不在家的七八年中,父母的人情债债台高筑,一共有二三十份礼需要她去补置,都是“随便买点什么,一两条好烟就行”。到了第二天,母亲还不见她有所行动,便悄悄地说:“你存在我这里还有几万块钱,先拿给你用吧?”

她对父母和一切亲朋好友都谎称做老板的丈夫太忙,所以不能陪她回家省亲。

父母用她陆续寄回的钱盖了新房子,虽然不是村里最好的房,也足够他们“比下有余”了。躺在竹床上,她一次次回想几天前那个星期日的“警匪片”片段。叫赵晓益的女人怎么可能那么爱憎混乱?吃早餐之前,她几乎要向那个年轻警察靠拢,要向他坦白一切。而几十分钟之后,她就成了个女好汉,一股“我顶着,你快撤”的无畏气慨,掩护了洪伟,跟年轻警察反目成仇,永远地做了他正义捍卫者心目中的狰狞敌人。

躺在竹床上的她叫赵益芹。但真正回归为赵益芹怎么可能?在珠宝店的那一刻,她把路走绝了,把回归成本分清白的赵益芹的路切断了。赵益芹可不是现在这位为了满足毒瘾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女人。她从母亲手里接过存折,取出的第一笔钱不是去买礼品,还父母欠的人情债,而是买还魂草那样急切地给自己买了毒品。

她发现只要你吸毒,你就会很快找到供给来源,并以此建立起真正的社会关系。和她随身所带的不多的一点儿货品相比,这个内地县份的地下网络所提供的货色相当蹩脚。这使她不由得怀念起洪伟来:那是个多么科学、多么学者化的制毒大家!

一天她突然接到一个快递包裹,寄件人叫夏之林,寄件地址是湖北某县。她拆开包裹时,心跳得又快又重。她并不认识洪伟的笔迹,因为洪伟几乎不用笔写东西,他是个早早进入了电子时代,依赖电子手段做一切事的人。

包裹里装的是一套高档护肤品。她当然明白世上不会有谁莫名其妙替她的脸部保养操心。她把各个瓶子盒子翻过来掉过去地研究,又举起它们来对着光线打量。什么名堂也没有。她只好打开一瓶护肤霜,用一双筷子插进去翻搅。名堂出来了:一个小塑料袋。还用打开它么?她太熟悉它了!

以同样的方式,她在日霜、晚霜、底彩……每一个瓶子里都发现了一个小塑料袋。她还是不甘心,觉得寄件人不会不寄几句问候的。但她没有找到片言只语。

她按照寄件地址寄回一件男式汗衫,里面夹了一条小条,说礼物收到,不过没有说明书,请尽快把说明书寄来。

叫夏之林的寄件者在四天之后又寄了一个快递包裹。里面还是一套护肤品。这次每瓶日霜、晚霜都只是两毫米的掩盖,下面才是真正的货品。

按快递信封上的电话打回去,那边说机主已停机。她无法确定寄件人是不是再次逃脱法网的洪伟(或林伟宏)。也无法确定,洪伟是否已投胎成夏之林了。

从此包裹源源不断地来了。她在镇上和县城开始打听,如何建立一个化妆品推销网络,而她真正在经营的,却是一个毒品供销线路。每周一次到达的快递包裹成了她养活自己,养活父母和女儿,养活毒瘾的唯一经济来源。回到故乡的第二个月,她再次迁移,因为县城人少市场小,利润和风险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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