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23)

她脸上带着一丝顽皮狡猾的笑,向各人投去心照不宣的一瞥。人们忽然感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很讨人喜欢。

在吃过小点儿做的一顿晚饭后,再也没有人感到她游手好闲。千篇一律的食物来源,经她手就弄出层出不穷的花样。实际上她的手是浑身上下最不漂亮的一部分,像从来没洗干净过。但它们灵巧且狠毒。它能顺当地进入牲畜的腹腔,畅通无阻地取得那里面的情报:病变否,怀胎否,发情否。于这行你是把好手,姑父说。母马发情前期的临床表现为卵巢双侧变硬。他背书一样给她指教,但她感到兽医不是在教授科学而是在教唆犯罪。科学只不过是他的借口。

因此他总是把时间掐得极准,向她扑去而从不扑空。他用科学掌握着感情,欲念在科学的解释中变得毫无邪恶,合情合理。

小点儿在落日后的小坡上采了满满一盆野菜。有人渐渐近来。

她认识这马。毛色酷似梅花鹿的马稳健地迎着她跑。她知道他一向将时间掐得极准。

小点儿后悔莫及,她绝不该站起来,她该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藏到什么保险的地方去。

但不论她藏到哪里,他都会找到她。他可以在这世界上翻箱倒柜,不惜捣毁一切。他没有指望得到她,虽然他已无视天伦。他死活也要爱她,尽管把这种混乱不堪的感情叫做爱太勉强,有点恬不知耻。她摆脱他,逃到这里来了,能这么便宜吗?你掏空了我,一走了事。现在看看吧,骑在马上的,是一副空洞洞的血腔子,没有盛着思维和理智的脑壳,一腔到底只剩了血。

他的马慢了。他和她之间隔着平坦坦一块草地,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草地一览无遗,看你往哪跑。

事情就是那样来的。他忽然之间有了一个侄女。我们没有孩子,妻子怯生生地说,侄女就做我们的孩子不好吗?她紧张地直视他:姑父我可以跟你学兽医。兽医心里一阵悸动。他感到有些难以启口。绝不会那样简单。他像长辈那样和蔼而严峻地抿嘴一笑。事情未免进行得太快:就这样收留了她。就这样有了貌似阖家团圆的喜悦。兽医却看出侄女远不如姑姑笑得天真。然后他领她站到无菌也无空气的屋里。

她说她不怕血。他说:那就好。她孜孜不倦地盯着红艳艳的腔膛,见一把轻巧的刀在里面拨这拨那。一堆乌七八糟的血肉零件中,他把生与死、情与欲的因果关系暗示给她。就在那间无菌密封的屋里。既然她已看到成套脏器无一不按科学的安排;它们控制着生物的行为,它们科学地循着自己的逻辑。正是它们要对一切无耻和丑态负责。

马停住了。是他勒住了马。是她求救般唤起来:姑父,姑父。他一开始就没有答应过,她一开始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姑父时他就装聋作哑。他从一开始就想在这铁证如山的人伦关系中充当一个含混的角色。

现在她却喊起来。他只得隔着一片秋天的白草地狠狠望她。这是一片空空如也的开阔地,足够容纳他们那耸人听闻的往事;他和她谁有这个力量拔掉它呢?整整一段岁月都伸满了它的根须。

沈红霞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两脚跺上去有种失重感,甚至还有点异样的舒适,这就对了。这就是踏上了沼泽。

她脚下的地面凹下去,而四周地面却凸上来。整块地皮随着她脚的起落而起伏。她对这魔一般的境地既新奇又恐惧。就像多年前她从挂满奖状的家走出,一个女人在前面引她,直走进一个阴森的院子,走上长长的红地毯。女人突然回过头时,满脸都是极大的泪珠。她这才发现女人是个多美的女人,浑身缟素,脸如石膏塑成。“这应该是你的家。”女人说着又改口:“不,你完全应该把它当你的家。”她恐惧起来,生怕永远也走不出红地毯回到挂满奖状的家去。然后女人拿出了证据,以秘密的神色说出她的出生年月日和一张拇指大的相片。相片上是父亲和一个陌生女子相亲相爱地贴靠着,再细看陌生女子就是面前的白脸女人。刹那间她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阴谋。女人说:“我应该是你母亲。”但立刻又说:“我实际上就是你的母亲。”她最感到受不了的是父亲完了。那个正派的普通军人的父亲形象在她心里是完了。女人领她走进许许多多屋,红地毯像血脉一样把它们联系着。女人一个劲重复:“这就是你的家,现在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孩子?”她想她是明白的。之后女人准时准点地领她去踏那红地毯,奇怪的是,许许多多的屋里总是没有一个人。但她确信这里面有人,因为女人的每句话显然都是在转达另一个人的意思。她感觉到那个人肯定在哪里呆着,通过女人向她发出各种指令:让她不要穿花里胡哨的衣裳;让她争取拿更多的奖状;让她好好听老红军作报告;让她每天读报纸;让她跟学校下乡劳动时多干苦活。渐渐地,父亲对她的一切都不再发言。问他,他会惶恐,那意思是:不是有人指教你这样那样了吗?她隐隐感到身为普通军人的父亲也在服从那个未可知的人、那个巨大而无形的人。那个人肯定存在着,或许就在红地毯延伸的尽头。女人总是在准定的方位转过身,挡住她,使她永远别想弄清红地毯伸向何处,她相信在这幢房子里,有一隅是她从未涉足的。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像耳语却又能在各个角落都听得见。女人显然在重复它,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要牢记这些话,每句话。”又有一次她对她说:“你应该算一个将军的女儿,”但马上改口说:“不,你做一个普通军人的女儿更好。”她走出红地毯,外面是晴朗的天,她对自己的人生越来越严肃起来。她知道一个人在培养她造就她,为她设计了严峻而辉煌的人生。当沈红霞猛地悟到这便是人们阴沉沉谈及的沼泽时,一双脚已被它无赖般咬住。

她望望四周阴险的景致,对自己及那两匹马的危境已完全清楚了。

红马爱莫能助地看着主人。年轻的红马从老辈那里得到经验:只要沿着圆叶叶的豌豆草走,绝不会走进沼泽。而那匹叫绛杈的小母马却不懂这些,它只顾淘气,趁母马不备偷偷离了群。秋深了,白草地上只有那里还绿着。绛杈认为那必定是片汁水充分的草。跑近一看,偏不是草,是一摊摊绿得奇怪的脏东西。母马追着绛杈跑来,却已来不及了。绛杈从母马那儿知道,这充满诱惑的绿色是沼泽特有的浮垢。母马踏入沼泽,用胸用嘴拱着绛杈的臀部,但已晚了。绛杈在四蹄乱动的一瞬已将自己仅两个月的小命交给了沼泽。

沈红霞赶到时,见这一大一小两匹马呆立在没膝的水草里,怎样唤也唤不动它们。你不像她这样性急,可以从容打量这块地方的鬼样子。你觉得它异常,远看色彩斑斓,简直像唐三彩的平面图案。一洼洼浅水黑得发蓝,上面浮着大块猩红色锈斑,水洼四周长着黑丝绒般的已死亡的藻类,碧绿的苔贼绿贼藓。你感到这境地又美又妖气。沈红霞也有与你相同的观感,只不过是在她陷入其中之后。当时她什么也顾不上,一心想把两匹失群的马尽快撵回。而红马却不肯动,任她猛敲它两肋,甚至头一回用鞭子抽它,它也绝不前进。它甚至发了火,几次要把她掀下马背。她跳下马,毅然走进古老草地的圈套。这时她才想起红马刚才那样不可思议的叫。

这里正是大地的胃囊。它已空瘪许久,在她脚下发出饥肠辘辘的声响。它就要显示它良好的消化能力。

“快跑!快回去叫人来……”沈红霞对红马呼唤。她从不指望牲口能听懂人话,超群的牲口善解人意,是因为它那种神秘的悟性。

红马一动不动。沈红霞急了,抠起一团稀泥向它砸去。它没躲闪。泥打在它的脖子上,它嗅到一股腐臭的气味,那是误入此地的祖祖辈辈的人与畜被吞噬,化作营养又被排泄的气味。它陡然直立,完全像人一样捶胸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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