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33)

柯丹惊醒,见姆姆完全像个老妪,摇撼着她沉睡的孩子.那是个多么不像样的小躯骸!四肢蜷缩,很像人或所有畜生小产下来的胎儿。所有生命在母腹中都有一个酷肖的阶段,无论是人是畜,在这个阶段的模样是千篇一律的。而这个似狗非狗的肉体只是把这个发育阶段固定、放大,似乎要证实人与畜、千般百种的生命都有个短暂的绝对平等。它蜷缩四肢,正是所有胎儿囿于母体的姿势。

姆姆很想将它放回自己体内重新孕育,但它的孕育机能永远停闭了,它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它一动不动,像禽类孵卵,在第五天使小怪胎还了阳。它会爬了,有次甚至爬到连姆姆也找不到的地方。

从初春便开始打狼。平整的雪原从初春开始被踏得稀烂。有个牧畜班一夜间死掉一群羊。死羊被狼糟蹋得不成话,简直像一大摊败絮。于是人向狼的普遍复仇开始了,年复一年。打狼的喧闹持续了两个月,直到雪化。

雪溶化了。东一摊西一摊,把一色的草地弄得花斑斑的。柯丹感到滚热的液体愈来愈汹涌地从她体内流出去。老杜已跑进雪雾里。

老杜不明白柯丹为什么赤着下身。她回去的路上忽然感到那个赤着下身的僵化的人形不是柯丹。

回去的路上,她看见一些人拖着死羊,往草里深处走。然后在每只死羊上浇上剧毒的敌百虫。她问那些人为什么把好端端的羊毒死,再往它们身上洒毒药。人们默默地,不回答她。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她明白了人们的意图。

太阳嫣红的光焰下,数不清的死狼!

那些带毒药的羊尸不见了。

又在某天黄昏,仍是在那里,她看见一个遮天蔽日的乌鸦阵。乌鸦像一整块带噪声的黑云,立刻将满山遍野的死狼覆盖了。不久,全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乌鸦都张开翅膀,死在狼的尸首上。灰色的、褐色的狼尸仿佛一片混沌的汪洋,乌鸦则是墨黑的万顷波浪。

她默默地看着这善恶同归于尽的世界末日。它不使她感到陌生,一开眼界,她甚至感到早晚要看到这波澜壮阔的一幕。这时,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正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一望无际的尸骨很快又被人群覆盖,这尸骨成山的丰收使人们手舞足蹈。然后,他们往各种死尸上浇煤油,火起来了。浓烟带着荤腥在整个草地弥漫。烧成灰烬的鸦翎向高空飞去,复活了似的翱翔。被乌鸦掏出的狼肠子烧得嗖嗖蜷缩。到处能听见眼珠在火焰里连续爆炸。人群“欧欧”地欢呼,其中包括女子牧马班的姑娘。

而老杜却在人潮逼近时骑马逃开了。

而她却知道她是逃不了的,人人都逃不了。她逃得再远,也有一根长链把她与那一切相系。每种生命都逃不脱这长链,都在上面环环紧扣。又过些天,老杜赶马群路过此地时,一切已灰飞烟灭,天然焚尸场销毁的一大堆糟粕被溶化的最后一点雪涤净。这片土地已发出比哪里都旺的草。草绿得魅人,花艳得猥亵,羊群瞅准这个地带慢慢走来。

羊在这里滞住不动了。羊群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膨胀。

在初春人们开始打狼之前,一头雌狼和一头雄狼在雪地里盲目地奔跑。突然它们看见远处有顶帐篷,门前两只肥壮的狗崽在玩耍。雄狼监视那只干瘦的老母狗。出击的是雌狼。

老狗姆姆正焦急地寻找它最偏爱的低能孩子。这可怜丑陋的小东西仿佛怕人们再次加害于它,自从被母亲救活就到处爬,到处躲,姆姆每天要费许多神寻找它。它又聋又瞎,浑身没毛,随时可能丧生,姆姆为它操了碎心。它几乎无暇顾及那两个健全的孩子。

姆姆听见动静回身时已晚了。两个狗崽已在狼嘴里挣扎。它追了很长一截,狼根本不用认真跑,跑一会儿便停下,将嘴里的狗崽抛起,狠摔在地上。如此几番,狗崽就不挣扎了。

姆姆心力交瘁,目送两只恶狼满载而去。当它回到原处继续找寻那小怪胎时,发现它已冻僵,与雪地冻得分不开了。多好的一个初春的早晨,姆姆却失去了所有孩子。

它却不甘心,仍把身体盘成环状整天整宿地偎着小怪胎,想用老法子再次救活它。五天后,柯丹再次被惊醒。她见姆姆重复上次的一套动作:将它叼起使劲抖擞。

这回它蜷缩的身体再也抖不开了。

柯丹注视着姆姆。觉得它又可怜又可怖。它垂下脑袋,盯着小尸首,似默哀又似策划复仇。姆姆足足呆到半个太阳升起。

柯丹披上大衣,跟着姆姆。它叼着小小尸骨,似乎已跑进大大的半只太阳里了。远远地,在浅红色的雪原上,它亲自安葬了它的孩子。它绕着那座坟墓转来转去,似乎想认准点什么记号,最终它却将一切记号都抹去,在墓地上左踩右踩。柯丹想,也许它怕野兽再次加害它已死去的低能孩子。

姆姆抬起头。这一个披头散发站在它对面。它看清她身体里正成熟着什么;她因负载着另一个生命而显得庞大且丰满。

老杜仔细回忆着柯丹在草洼里的情形。隔着雾样的春雪。虽然只看见她不清晰的侧影,老杜却感到一种巨大的痛苦折磨着班长。她半跪半蹲手撑着地,像在与一股无形的力量较劲。再有,就是那赤裸的下身。她回到帐篷时,大家正在吃早饭。于是便把班长的怪样讲给每个人听。在她看来班长那样子不仅可怕,而且极惨。但她一贯讲不清什么,人们也认为她一贯神经兮兮。吃完饭,柯丹还未回来。有人提议去看看,别是班长真害了暴病。

小点儿拦住其他人,说她去。

但她出帐篷没多远,就见柯丹好端端地骑着马回来了。这里那里不见一点血污,不仔细看,她神情及形体上那一点疲沓是难以觉察的。她甚至连下马的姿势都没变。一刹那间,小点儿对自己的神机妙算产生了怀疑,或许是她那盼望一切人犯错误的叵测之心使她产生了错觉。柯丹还是完完整整的柯丹,没多什么,也不少什么。毫无破绽,让她扑了个空。

就在这时,由远渐近传来一声婴儿啼声。并愈来愈近,似乎一个婴儿在边哭边往这里走。柯丹的目光、神志一下就被这锐器般的哭声搅散了,小点儿从此窥破那泄露殆尽的天机。你干得妙哇班长,把那个会哭的东西搬到附近,好让谁都听见。俩人同时怔住,同时感到这哭声来得正是时候。

“听见没得……”柯丹装着辨别它的方向。她想,这下好了,终于有个见证人能证明这孩子确实来路不明。

“是娃儿哭!”小点儿一针见血地指出。

“不会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儿来。”

“那恐怕是啥子野物。”

“啊?!……”

俩人又听一会儿。小点儿果断地说:“莫去管它,是小野物。”

“你刚才说是娃儿嘛……”

小点儿用与她一模一样的话回她道:“不会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儿来。”

一听这话,柯丹顿时塌了架子。她去看小点儿的脸,果然在这张美貌的颜面上看到一丝阴险。再去品味她的话,那经过重新处理、经过特别强调的一句平常话显出它无可辩驳的逻辑。柯丹这才觉得,她早已等在这里。她在暗中伺候已久,早就把握了她的底细。柯丹这时才感到自己羸弱击。

“我去看看,是不是当真是个娃儿!”小点儿兴奋得两眼乱闪,“你好生休息去吧。”她在她宽阔的肩上推了一把。表示亲昵,也表示要挟。走不远,她回过头,柯丹在原地未动。两个心照不宣地匆匆一瞥。一会儿,小点儿抱回一个拳打脚踢的男婴,在全班又惊又喜的叫嚷声中,她俩又以同样的目光匆匆一瞥。这种目光从此长久地留在她与她的交情中,说不清是理解是安慰还是威胁,总之她和她的关系密切了,也复杂了,多少有点勾结的意味。只要看到小点儿那瞥目光,柯丹便感到生活不再安全,不再是理直气壮的,同时又感到毕竟有人为她分担了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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