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36)

骑黑骏马的年轻连长似乎根本已认不出她,掉转身走了。

你走了。骑着你黑色顿河马随应征的马群走了。你对自己说:其实我已将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忘却;我根本不记得她那色彩不一的美妙双眼;我也想不起她奇特的带病态的银灰肤色;我更记不清她汲水时苗条娇小的背影。你看你看,你果真忘了她所有特征呢。

从小点儿的角度不可能理解这样的男性,这种军人生养的军人。她纳闷的是,他居然忘却了她,那样大而化之地看了人群一眼,就走了。

而我了解他。了解他这类军人。他们永远置身于上下级关系里,即使在家庭里。父亲就是他的上级,他为父亲寄来的左一张右一张姑娘的相片而烦恼,却不去抵触。最终他拿不出搪塞的理由,就闭着眼在一堆姑娘的档案里顺手拾一份,万念俱灰地定了终身。行吧,只要不瘸不瞎。

他骑着黑骏马威武地走着。某天,他上司对他说:该解决个人问题啦。他便像听到一项命令一样称是。他绝不会吞吞吐吐地说心里有个姑娘了。若这样,上司便连珠炮地问:姓什么?叫什么?家庭怎样?本人如何?他会在这样的发问面前理屈。于是父母和上司按他们的准绳给他提供选择范围,然后他将在自由恋爱的前提下执行命令。不管怎么样,他将与一位可靠的姑娘成家。就是他揣在衣兜里那张相片上的姑娘。

他尚未见过这个姑娘,就已定了终身。正如他尚未出世,就已是个军人。他骑着黑色顿河马,一带而过地看见人群中含有的那张俏脸时并不激动,甚至觉得根本没看见她。他甚至有点侥幸:这下真的可以把最令我动心的一个姑娘忘掉了。

“都走了,你还在望什么?”柯丹问小点儿。

她轻轻摇摇头,其实是在活动举酸的脖颈。

一个明媚的黎明,柯丹在体察胎内生命骚动的同时,看着老狗姆姆用雪埋葬了丑陋低能的崽儿。她与它对视了很久。突然有种不同种类的生命残途同归的觉悟。

此后,姆姆跑向原野。

姆姆见人们围上来,又见人们退下去。它不是人们想打的狼,它使他们败兴。

根绝了生存念头的老狗姆姆长久地坐在雪地上,不吃不喝,全靠复仇的渴望支撑着活下来。它永远忘不了那一雌一雄的恶狼。它们没有任何明显特征,但姆姆能在一万只一模一样的狼中,一眼认出它们来。

姆姆看出那是一头怀孕的母狼。它痛心地想,它孩子的血肉将化为母狼的乳汁,去使这种最凶残的东西传宗接代。多日以来的寻觅跟踪,孜孜不倦的姆姆终于发现了它们的穴。狼两口子轮流进出,劫道越货。巢穴里传出狼的啼笑嬉笑。这是个美满的强盗家庭。姆姆决定先跟踪公狼。

公狼比母狼个头略小,有条变化多端的尾巴。那尾巴竟会变得很粗很大,似乎超出它体积的负载。它用变得粗大的尾巴将两只羔羊轻轻抽打,羊便随它而去。它用这种下流的手段眼看要切断羔羊与羊群的联系。羊群挤作一团,昏昏欲睡。姆姆狂吠起来,用它年轻时的歌喉。人们很快用子弹追上了欲逃的公狼。

公狼死后,瞳仁里留着一条老狗的影像。这影像竟不随扩散的瞳孔淡去。老狗姆姆钻进狂喜的人群,在公狼死不瞑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伸张正义后的狞笑。

哺乳的母狼知道事情不妙了。它不得不抛下孩子去觅食。它也有母性,一点也不亚于姆姆。雪上丢着一只死兔。母性使它失去辨识真伪的本能。姆姆在隐蔽处看着,心想,这样拙劣的诱饵绝不会成功。母狼围着死兔绕了个圈,跑开了,却又跑回来。如此易得的食物使它动心。它惦记着穴里的孩子,不可能花更多时间和精力去远处猎食。于是它迟迟疑疑走近死兔,与此同时它已发觉自己上了当。

因为死兔身边连一个足迹也没有,显然不是它跑到这里突然倒毙的。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人们将它放在这里,猎钳就张着嘴等在一层薄雪下面。

姆姆见母狼正欲跳开,一声金属之声,夹子的弹簧猛地收拢了。母狼的后腿被钳住。姆姆称心如意地在这张凶残的脸上看到绝望。它太清楚这绝望是什么滋味了。母狼遍地打滚,做着徒劳的挣扎。姆姆想,当时自己也有着与它同样的疯狂劲头,那种疯狂与绝望虽然体现在不共戴天的两个仇敌身上,却是来自一种共性的慈爱。母狼渐渐不动了,后腿已变了形,血污染了一片白雪。

姆姆欣赏着母狼的每一个举止。

母狼耷拉下眼帘,脸与形体却透出深沉的悲哀。姆姆险些不相信这是一头行凶作恶的狼。母狼在反省与怀恨。人利用狼的饥饿,到处布下诱饵,一些饿昏了头的狼就这样被他们生擒。狼惹了人什么了?他们竟断掉它们条条生路。偶尔一只孤狼被人发现,尽管它没欠人一点血债,也要被成群结队的人围剿。那些人在包围一只孤狼时多么欢快呀,大声喊着,狞笑、跳跃。他们明明可以一枪结果它,却不,要一点一点逼近它、吓唬它,甚至给它一点逃生的妄想。直到它屁滚尿流,在极度的恐惧与无望的逃奔中完全丧失神志,他们才一拥而上,乱棍齐下,毫无必要地使完全身力气,其实一只饿得皮包骨的瘦狼绝不需花费那么大力气。任何一只狼,不管它再清白无辜,它都必须承担人们祖祖辈辈积攒的仇恨。

姆姆把母狼留在那里沉思默想,它以罕见的跑速,来到狼穴。

它要用一式一样的手段来报复这个仇敌。

当它叼着一只小狼出现在母狼面前时,母狼立刻认出了这条老母狗。母狼弓起背,浑身毛乍立,立刻使本身的体积扩张一倍。它知道自己遭报应的时候到了。一个圆满的恶棍家庭,一天一夜就要死绝。它的孩子是无辜的,它们尚未染上噬血的恶习,它们还没来得及作恶。而姆姆不理会母狼的申诉,将小狼高高举起,摔在地上。它要当着它母亲的面,像玩把戏那样把它玩死。

母狼哀嚎着,把长长的脸拱进雪里。小狼听出了母狼的嗓音,每次被姆姆抛到地上,它都急急忙忙地四面顾盼。它尚未睁眼,还未看一眼这世界。这世界已跟它结下仇。这种世仇代代相传,已无法弄清最原始的仇结打在何处,是谁先惹了谁。报复使仇恨扎下根来,在暗中根连根,形成网,寻不见哪是头哪是尾。这没完没了、往来复去的仇杀使世界危机四伏,充满凶险。无论是人是言是兽,都一环扣一环地提防着,时刻准备被仇杀,又时刻准备复仇。小狼终于得以脱身,它爬到母亲怀里,撒着娇、撒着欢,在温暖和安全的感觉中死去了。

姆姆感到震惊。凶残的动物也如此依恋母亲。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见一滴银白的乳汁从母狼乳头上渗出。

母狼也看着姆姆。这下我们的债都了结了。

姆姆与母狼对视很久很久。在种族仇恨的深渊之间它们的目光搭了座桥,这极不牢固的桥上过往着它们短暂的和解。

姆姆心事重重地掉头走了。把母狼留给傍晚归猎的人们去收拾。

烧掉成堆的狼尸和死乌鸦。雪又落下来,是春雪了。雪覆盖后溶化,将一切功绩罪责统统抹平。还是个平和单调的草原啊,有着宽阔的黎明和逼窄的黄昏。

羊群会从草中嚼出油腥。羊喂肥自己,为的是喂人,也喂狼。狼绕了个圈子,实际上吃的是自己。狼被焚烧沤烂,这一带开出第一批花。放蜂人准备采头一茬蜜,他们也像牧人一样倾轧草地。

不知哪里发出一个男婴惊天动地的啼哭。

D卷

那时还不是春天,还下着大雪。姆姆还怀着身孕,坐在门口见一个陌生男人走来。它想吠,但立刻被制止了。小点儿对姆姆打了个手势。她正巧出门刨雪,见他便问:“一清早你怎么找到这里了?!”兽医只是往她跟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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