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4)

马背上,扭过一张红脸。不知为什么沈红霞的脸变得血红。她将这张只有颜色没有表情的脸转向大家时,所有人都暗自吃惊。

柯丹跳上自己的马,这匹马的驹留在马群里,只要马驹一叫,它必定停下应一声,跑到听不见驹叫的地方,它便不肯再跑。跟踪红马的线立刻断了。柯丹的马停在一条算不上河的水边。她知道即使换匹不恋驹的马也追不上那红家伙。那是一匹罕见的骏马,她早就注意到它两侧胳肢窝里各有一个溜圆的旋儿,这便是骏马的秘密标志。有这样的标志,人就会不顾死活地缠上它。红马表现再多的患害也无妨,人们会通过这种可靠标志来识破它实质上是多么优秀。一旦人们发现红马那两个宝贝旋儿,它这一生就别想清净。

这样,一匹绝好的马的历险故事就此开了头。

柯丹发现马突然停止了饮水。顺着他的视线,她看见河对岸站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太阳很热,她却披一件斗篷式的黑色军雨衣,雨帽遮颜,只露一巴掌大的脸蛋。她有一种银灰的肤色,柯丹活到三十岁从未见过谁长这种皮肤。是个漂亮的小妞,柯丹想,美得成了怪物。女孩赤足站在水里,手里拿着一枝向日葵。这地方的向日葵开不大,却能在一根主干上发好些杈,同时结好几个花盘。她突然抬头,看见柯丹。

就这样一个女孩,披着黑斗篷,拿着向日葵。柯丹有种类似梦魇的感觉。女孩不说话,也不动,假如她一动一说话就会把梦魇中的柯丹惊醒。这时马蹚过河。

从女孩身边经过,水花溅到她脸上身上,她抖抖身体,向日葵忽然飞起一些金色花瓣。最后一瞥中,柯丹看清她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于是悲戚和欢愉在这小小脸盘上通过一双各异的眼睛发生着深刻矛盾。柯丹感到她想启口说什么。

她不必问什么了,正因为她看见这个粗壮的女骑手,使她相信了有关一个女子牧马班的传说。

沈红霞和红马到下午尚未归来。柯丹徒然追一程,回来说,一个犟人一匹犟马看谁服谁吧;红马,哼,我想骑还没敢骑呢!其他姑娘对柯丹的自言自语不理会,都在帐篷里团团转找吃的。连下几天雨,一袋包谷粉和一袋糌粑都被雨水冲成稀汤汤,淌完了。米是早没了,每月只配给那一点米,头三天就欢天喜地胀到肚里去了,连下饭菜都不要。她们开始求柯丹,把塞在胶靴里保存住的几卷挂面煮了吃掉,省得看着它心慌。柯丹说:“明天咋办?明天要拉不来粮吃铲铲①(注释:即“吃个屁”,没啥可吃的意思。俚语。)!”

毛娅转着转着,突然看见杜蔚蔚铺角落里有团彩色东西。展开一看,是两张糖纸。柯丹捏着两张小纸片叫道:“老杜!杜蔚蔚!”

老杜应声跑来:“又点名啊,班长?”

“点你妈!”柯丹说,“你进来。站好。当着全班面坦白坦白,你犯了啥错误。”

老杜现出一个凄惨的傻笑,表示绝对无辜。

“刚才毛娅冲的白糖水你喝没喝?你头一个喝的吧?一人一口轮着喝,最后多一口正好又轮到你龟儿,敢说不是?”

老杜连忙点头:“对嘛,我多捞一口。”笑得更傻更惨。

“现在晓得犯啥错误了吧?不要动,站好。再想想。白糖水你多吃多占就算了,这个呢,”柯丹出示证据:“这是什么?……”

老杜不假思索地答道:“糖纸。”

“不要脸,我不晓得它是糖纸?糖呢糖呢?”

老杜看看柯丹,又看看大家,忽然感到一个人自作主张享用私有财产是卑劣的。她摊开两只掌心说:“没啦,不信你们搜。”

柯丹说:“张红李红赵红,搜这家伙。”三个人很快同时说,真是被她独吞得干干净净,渣渣也没了。

老杜突然扑到铺上,掀开被褥枕头,终于举着一粒小糖郑重地向集体转过身。这倒让柯丹为难了:为这点微不足道的甜头,大家拳打脚踢地推让;后来谁也没吃上它,它在一只只热乎的手心里化成了糖稀;再后来牵来匹怀驹母马,让它把糖稀舔了糖纸也嚼嚼吞下去。这下老杜才觉得心里干净,大伙也踏实了。

有人欢叫道:“班长,我们笨呐!黄豆饼烤来吃,肯定香死了!”

柯丹灵机一动,想起她小时什么都烤过。什么东西只要一烤就香得要命。她烤过蝗虫、大蚂蚁、草地上的“地拱子”,各种蚕蛹,甚至蚯蚓。蚯蚓一烤就“嗞”的一声卷成个弹簧。柯丹情绪暴涨,说:“提板斧来,砍豆饼!”谁料豆饼早泡得如同新鲜的发面馍,一掰一块,一会儿就把一整个磨盘大的豆饼全数掰碎烤了吃光了。这时才有人说:“沈红霞肯定不会伙着我们吃马料。”

柯丹斜她一眼,肚里回肠荡气。

另外几个人也开始不安。沈红霞明明把誓词写在一张纸上,每个人都在上面签了名,然后无比肃穆地烧了它,又将它的灰烬就着开水喝进肚子。每人都含着热泪吞下自己的誓言。誓言其中一条就是:“饿死不吃马料”。

“班长,沈红霞回来一看豆饼没了,我们咋说?”气氛慌张起来。

柯丹用小指挖着她的烟袋锅,像挖鼻孔。她说:“我是班长。”然后她撮上烟末,粗粗地喷一口淡臭的烟子。每次她抽烟,所有人都这样又害怕又景仰地使劲瞅她。抽了四五口,空气就搞糟了。然后她走出去,站在帐篷外大声骂马。“白鼻!你要死,咬这个咬那个!老灰子,看你疯吧,想当头马也不看看自己脸长腿短!”她边骂边往马群走,从后面看她两条腿形成永固的弧度。这样两条形同括号的腿包括的是牧人代代相传的辛劳与经验,及他们与畜为伍的自卑和孤傲。这样的双腿与马背惊人地配套,因此她一向骑光背马。她的腿就是最舒适最可心的马鞍。大家知道柯丹一有牢骚就去骂牲口。

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一个跟她们一样寻常的女知青怎么有种不动声色的号召力,有种潜在的特权,就是凡是她说的做的一律算数,一律会在集体里形成风气。沈红霞刚出现,人们就不由自主地留心她的举止言谈甚至长吁短叹,假如她捧了本书在读,所有人都会相互告诫:嗓子放轻点,没看见她在干啥吗?……往草场迁徙时,帐篷不知怎么给搅进了炮车轮子,等支起它时才发现破了脸盆大个洞。那时还常飘几把碎雪,有人说:谁要挨着洞安铺准会被冻死。沈红霞说:当然啦。说着她却把自己的铺正对着洞,早起眉毛头发白白地向人们淡淡一笑,顺手撕下与头发冻成一饼的枕巾。这一阵,沈红霞在大家全躺下的一个晚上问:把自己当成普通牧民对不对?

大家感到对这个问题很有把握,回答说:对!

她说:错了。我们是用牧马这种艰苦卓绝的形式达到一种伟大的实现。她温和地扫视每一个躺着的人,说:你们可真舍得时间睡觉啊。难道你们没看出放牧生活的劳顿已造成了精神生活退化的可悲趋势吗?

人人似懂非懂。但从此她们提高了警惕,猜度沈红霞说的“是”其实是想说什么,说“否”的时候实质上说了什么。

刚学骑马那阵,老杜总是面无人色,熄灯后就听得见她抽泣。后来她便不肯骑马、不肯起床,连端到她铺边的饭也不肯吃了。她对所有人只说:我疼死了呀。可所有人始终弄不清她究竟哪儿疼。这天沈红霞慢慢放下手里的书,朝老杜走过来,边走边问:“是真的疼死了吗?”其余人都向两边散开,给她让路。老杜则像害怕一样快速眨眼,从她躺下至此,唯一没过问她的就是沈红霞。

“疼得两腿合不拢,光想躺着。”她捺老杜的所有被角,“那就好好躺着吧。”老杜猛一张嘴,像吓着了。第二天老杜叉着双腿走出帐篷,凄惨地向众人笑笑,跨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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