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51)

骑兵们很快消失在缓坡后面,他也要消失了。他坐骑的腿已消失了,接下去他将整个沉没下去。但他却在这时勒住马,掉转马头,忽然往回跑,跑到坡的最高处。黑色的长腿顿河马与骑马人峻拔的身影衬在无垠的蓝紫色天幕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顶天立地。他举起胸前的望远镜。他调整焦距,一直把她摄入自己胸怀。这是他对她唯一一次放肆的举动。

她不知道,他正用这方式将她拥抱了。

他从高倍数的镜头中,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含泪的眼。然后他不得不放下望远镜,走了。因为他不能脱离他的队伍太远。

小点儿不愿看他消失,在他回身后猛地转过脸。她的泪水滴下来,一串串连缀如珠。

你现在看见她流泪的模样了。这脸怎么啦?痛楚与绝望把她变得宛如别人。我突然发现她变老了,几乎成了个黄脸婆。她两腮深陷,这使我预先看到她死后的概貌;但我被这副骤然变糟了的容颜深深感动了。这上面没有半丝轻佻。她想,够了,他那样看我,看了我那样长久,就是死了也甘心了。这就算他和我真正相识了,别再靠近我。我已经知道你没忘我,不过还是忘了的好。我不值得你怀念啊,营长……

小点儿回到班里时,帐篷里乱哄哄的。门口聚了一帮杀气腾腾的男知青,一看就知道又是牧工和知青打架。近来本地人和外来户的冲突越发多了。有时甚至会真刀真枪地干,场部不得不求助于骑兵团,让他们调几十名骑兵在两方人马之间来次冲锋。这一回闹起来的缘由是一笔交易:知青拿香烟换牛肉,结果双方都发现上了当。香烟是白纸包换装到“大前门”的盒里,牛肉是带丹毒的。知青这次破天荒没被打惨,反过来一名牧工被打得基本上死了。万一他真死对他们是不利的,因此他们准备抬他到场部医院去抢救,半路眼看要咽气,就塞进了女子牧马班的帐篷。小点儿一回来,便用牲畜使用的注射器给他打了破伤风针。知青们一哄而退:兽医说了,这牲口没事!

知青中也有负伤者,大腿挨了一刀。所有同伙都到那伤口上去接血,抹得满脸满头,纷纷上马,说:走!到场部去示威,要求回城去!让场里头头们看,本地佬把我们个个都打得头破血流。这地方欠了我们血债!他们真的像负了重伤一样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呐喊与血乎乎的人影渐渐远去。

一星期内,天天都有人跑来打探那个伤者死没死,有无死的希望。双方的人都要及时掌握他的健康状况,因为他的死活关系着事态的发展。十来天后,他一声不响地从铺上站起,康复了。他走后,毛娅惊呼她丢了一只白色回力鞋。

毛娅砍刺巴回来,一口咬定布布藏了她心爱的白回力。因为布布常闷声闷气地藏东西,藏梳子、藏肥皂盒、藏一切他看得上的东西。布布藏的东西连金眼和憨巴都嗅不出来。但他藏一阵就自己拿出来,悄悄放回原处,那是因为他又对新的物件发生了兴趣。他这本领在一岁就无师自通:那次大红气球带来的空投物资始终无暇上交,一堆花里胡哨的小裤衩小背心突然不见了。大家静坐三天,基本上人人都承认了自己对那些小衣物的确迷恋,但并不想偷它藏它。小点儿翻来覆去地想:是否是我干的?难道我无意之中、毫无知觉地又犯了次老毛病?静坐的三天里,她仔仔细细地反省,这才发现自己的确很久没偷过东西了。

沈红霞对两个隔世的女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瞧啊,这样丢人的事会发生在我们的集体里。她看见她俩也露出惊讶:原来到了你们的年代也不是人人都高尚的啊。

沈红霞用低哑柔和的声音说:“我相信每一个人。”

所有人一听这话都默默站起来,因为她实质上是说:每个人都可能干这种事。所以她们不吭声地打开自己的行李、被子褥子。最后在布布那个废弃的、磨光了毛的羊皮襁褓里发现了赃物。

从此他再藏东西就高明多了,任何搜查都无效。有次藏了柯丹的老皮鞭,怎么拧他的肉他都不动,眼珠东张西望到处转。因此毛娅就骂他:“喝狗奶长大的杂种!”布布一丝不挂的黑身体常拱在姆姆身边,与金眼、憨巴滚成一团。毛娅骂他杂种,他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拨弄着姆姆老丑得不像样的奶头。

柯丹从马鞍上卸下刺巴,瞪了毛娅一眼,想发作却忍住了。第二天,毛娅出牧出了半截跑回来哭,说枪丢了。柯丹不动声色,手里正用牛骨头线拐子捻毛线。她把用碎羊毛捻的毛线全都染成鲜红,将来给布布织衣织裤织帽儿。她看也不看毛娅,说:“丢了?找哇!”

远处布布在和三条畜生嬉闹。一岁时他头一次强行去吮老姆姆的奶子,险些将姆姆掐死,若不是金眼及时咬了他一口的话。

毛娅说:“班长,你别开这种玩笑!”

柯丹笑嘻嘻道:“老子没得闲,跟你开什么玩笑。”

毛娅声音尖起来:“就是你藏了我的枪!我把枪放在草棵上,睡了一会会儿觉,就没了!”

“好意思,钻到帐篷里睡觉!怪道头越睡越扁。”

毛娅突然破涕为笑:“就是你拿的!要不你咋晓得我钻帐篷里睡觉?”她冒着两个大鼻涕泡撒娇:“班长,枪还我算了,指导员规定过,哪个丢枪就关哪个禁闭!班长……”

这一来柯丹更嬉皮笑脸了。“指导员不会关你禁闭,你跟他不是‘海内存知己’过吗?”

毛娅僵了。柯丹又说:“找枪去啊。”

“就是你!”毛娅跳开一步,指着柯丹。一般她们准备顶撞班长时,都预先跳到她一拳打不着的地方。“哼!你你,就是你!……”

自从毛娅给叔叔的情书在全班公开,人们发现柯丹与毛娅的关系变得很怪。说不清是形影不离还是纠缠不清。过去砍刺巴这种重活是柯丹独揽的,现在她回回都拉上毛娅,直到毛娅的手扎破,化脓,变得像她一样粗糙,她才会露出称心如意的安详。

柯丹对毛娅的哭笑哀求一律不搭理。一直闹到晚上,叔叔来了,柯丹一下子跳起来,对他飞快地说:“报告指导员,出事故了!有人丢了枪,咋办?”叔叔不摸情况,手一挥说:关禁闭。

柯丹大获全胜扭头去看哭稀了的毛娅。

“指导员的话你听见没得?”她洋洋得意地问。

毛娅用熟桃子般的眼盯着叔叔。叔叔不敢看她。你看见了吧:我受虐待其实是为你,我跟你脱了干系她还不放过我。你就留点情,好歹我给过你我的初恋。

全体牧马班的姑娘都被集合了一般,整齐肃穆地站在柯丹背后。被孤立的毛娅显得羸弱不堪,叔叔看出她的孤立的必然和由来已久。大家都在等着分晓。

“关禁闭。”叔叔重复道。声音极硬,极干爽。他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铁面无私赢得了她们空前的敬重与倾慕。

毛娅被关了一天禁闭,出来后不言不语又主动捧了厚厚的红色语录本读。这天人们发现她的语录本比任何人的都红。大家悄悄交换眼色,因为毛娅那呆板平直的诵读谁也听不懂。又过些天,她收到一位牧羊少年偷偷摸摸捎给她的包裹。打开层层封闭的包裹布,里面是一只白色的回力鞋。没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毛娅却心窍顿开似的,高高兴兴地在班务会上宣布:她打算认真实现自己的诺言,立刻找个牧工结合。没人把她的话当真,以为她蹲禁闭憋的,憋出胡话来了。

许多年后,一个头发眉毛焦黄的老女人在省城街上走,背着抱着牵着许多孩子,像个母猴子身上爬满小猴子。仔细看看,她并不那么老,一双大眼睛虽黯淡却天真。她敲开一户公寓的门,第二天主人对她说:脏一点倒没关系,就是小孩子哭得烦人。她就用被子把孩子从头到尾捂住,离开的时候,主人数了数发现她的孩子不够数。她说最小的被无意当中闷死了。主人还是想不起她是谁,依稀记得曾当知青的生活中,有个扁脸蛋大眼睛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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