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53)

两岁的布布可以在一棵矮树上自如上下。有次一架梯子靠在屋顶上,他便攀它上了屋顶。那梯子不过是圆木两侧砍出些次第的凹棱,专为加盖屋顶用的。屋顶无论盖多少层草与柳枝,下雨稍久仍是往下滴黄稠稠的掺了马粪的泥汤。现在站在屋顶的是近三岁的布布。

他喜欢上屋顶,因为上来后他感到天近了些、大了些,而那些高大于他的人们都小了些、矮了些。他还能看到草丛深处的地拱子一蹿一蹿地打洞;兔子乍尸般直立起来;成群的黄蜂云雾样移动;蝙蝠把花蝴蝶的翅膀咬得稀烂;还有狗们羊们,很远很远,有只驴闷闷不乐地在草丛里卧着。

总之,布布认为自己看见了全世界,看见了人们看不见的东西。他其乐无穷地叉开腿朝屋下撒了泡尿。

尿热乎乎地浇在小点儿头上。她一股毒火上来,脱口就要骂;但她忍住了。微笑着退到远处,看布布雄赳赳地把一泡老长老长的尿撒完。

她把布布招呼下来,说小布布你尿得真够水平,准准尿到娘娘头顶上哩。来,奖你个好东西。她忍着头发上臊哄哄的气味,笑着摸出一只熟鸡蛋。布布伸手抓过就用嘴啃。她又耐心保持着微笑,让他张开嘴,在他坚硬的乳牙上磕碎蛋壳。好吃不好吃,我没啦,就一个。于是布布明白,这么好滋味的吃食是他一泡出色的尿撒出来的。他吃完又爬上屋顶。沈红霞走出屋时他使劲挤肚了,可惜没挤出尿来。晚上,大家都回来了。布布赶紧登上屋顶,在老地方用老姿势立稳,一泡尿憋牢,专等人进屋对准了撒。

毛娅刚洗了头,“嗷”地一声叫起来,布布一瞧,这回比上回干得还出色。所以毛娅一声喊:下来!他立刻小狗撒欢般跑到她面前,寻思会讨到更好的东西吃。不料还没等他跑近,毛娅上前一把揪住他,劈头盖脸一顿毒打。“叫你尿叫你尿!尿我一头一身!……”布布来不及分析为何两泡尿招致两种不同的后果,柯丹已闻声赶到。

布布的哭声好像牛犊子叫。柯丹的眼立刻鼓起来。因为布布长到现今,除了她敢毒打他,谁也未敢碰过他一根毫毛,现在居然有人这么大打出手,反而令她一时发了怔。布布挨了好多下她才反应过来,一下把毛娅放倒。老杜在旁边一看毛娅处境危急,便来拉,并作证说是布布那小杂种不好,往人家毛娅头上尿。柯丹反过来又将老杜放倒:“你说他是啥?……”

“我说那小杂种是要管教管教!沟子还是青的就晓得撒野!……”老杜没讲完柯丹拳脚齐下。老杜也不示弱,两脚得空就往柯丹身上踢,两手偷闲就往柯丹头上抓。

“你再骂一句,今天就把你打死!”

老杜已捞住柯丹一根粗辫子,整个身体荡秋千般吊住它。“你凭什么护那狗杂种!他是你生的,是你养的?”

“就是我生的,就是我养的!”柯丹大声喊道。

小点儿在一旁暗惊:这蛮女人疯了,本来藏得那么牢实的秘密这一下就失守了。其他人看见柯丹脸色像干牛血,以为她是气头上的胡话,谁也不当真。

老杜越打越上瘾,过去她很不经打,现在不同了,跟柯丹较量多次,够柯丹打一阵的了。她瘦条条的身上,长出若干块肌肉,那都得归功柯丹。所有人都把她们这套把戏摸透了,反正打不出仇来。她们不了解这次交锋的性质,竟还一边看,一边嘻嘻笑,免得气氛太严肃太紧张。在一次次肉体冲撞中,老杜不自觉地越来越离不开柯丹,隔一段时间不跟柯丹干一架,不受她虐待一番,老杜反而不充实不舒服。她常常梦见柯丹跟她搏斗时敞开怀,胸脯又宽又厚,平坦坦地长着黑毛。

大家却渐渐看出苗头不对了,柯丹下手比往日狠得多,老杜很有可能被打死。毛娅第一个冲上去拉,但被反弹回来。小点儿说:行啦行啦,打打解个闷就行了,紧打还有啥意思。她示意众人:动手拉吧,不然真要打出死活来了。但怎么也拉不开,俩人像有千丝万缕的牵绊。

柯丹咬牙切齿,边打边想:布布虽喝过多种不同的乳汁,但绝对不是杂种。他种气多么纯,只有她明白。

她看他一下从铺上站立起来,走出门。几天后他和姆姆亲热了,姆姆躺着任他吮乳。她挤下的那碗狗乳完全像她自己的乳汁一样雪白醇厚,经了一夜露与霜,它却变成了血。柯丹在第二天清晨看见自己端的明明是一碗血。她惊异地将它泼掉了,这时老狗姆姆从草丛中抖着毛站起,看见她,不动了。太阳从它肚皮下射出第一道光,它的影子也是红色的。

沈红霞的腿差不多成了瘫子,只能骑马不能走路,万不得已才下马走几步。这时她高高坐在红马背上,灰尘中,她只见一大群灰蒙蒙的人影一会轰轰地倒向这边,一会轰轰地倒向那边,像一台时进时退两头忙的大机器。

“你们在干啥?”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其实她的声音哑到了近乎无声。奇怪的是,粘成一团的人马上散开,剩下的两个还搂着,但僵在那儿不动了。众人趁机把她们掰开,远远地分成两下里。

“你们在干啥?”她用更低更哑的嗓音重复道。她骑马踱到人群中间,目光平和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到底在干啥呢?”大家听懂她的话实际上是不带问号的:原来你们是这样愚蠢无聊啊!

柯丹与老杜各被俩人扭住,刚才她们鏖战的地面上掉着发卡、头绳、纽扣和一层头发。柯丹说:“打是她找挨。”老杜说:“那个小杂种往毛娅头上屙尿,毛娅,是不是?”柯丹一下又挣脱了,上去就给她一脚:“你还敢叫他小杂种?!”老杜说:“他本来就是野娃娃,私娃儿,大家捡来的,凭啥你打得我骂不得,他又不是你的娃娃!”“他就是我的娃儿!告诉你们:布布就是我生的!”人们有点怔了。

长久以来潜在她们心底的疑窦一下显著了。过去那疑窦的存在连她们自己都无意识。

“好臊皮,”老杜说,“明明是别个从草洼里捡来的野娃儿……”

“是我的是我的!你们都听清楚点:布布是我十月怀胎跑到草洼里生出来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心想,好家伙天老爷我的妈呀!难怪这娃娃没病没灾,比小牲口还好养还耐活。

布布这时坐在屋顶上,两腿耷拉在屋檐下荡来荡去,捧着一只兔脑壳啃。他很小就会像成人一样啃各种动物的头,甚至极老练地用小指去挑脑髓吃。柯丹为证实孩子的所有权,正理直气壮地自招自供,把从孕育到分娩的全过程、全部细节都详述一遍。大家想,班长可真有你的,屙泡尿的工夫就在草洼里生出个娃儿。

小点儿想,我白白抠住一张底牌,结果让她自己打出去了。班长这下你完了。

很静。大家都不敢正视沈红霞。这桩丑闻使她内心痛苦到什么地步,谁都不敢去想。为了这个班的荣誉,人们眼看着她变瘦变高变老,两条腿已变成老而死去的肢体。

沈红霞跨下马,老人一样拄着棍走到柯丹面前。这位刹那间身败名裂的班长,使她感到整个集体的荣誉都腐败了。她目视前方,缓慢沉重地进了屋,人们跟着她,仿佛跟在一位先辈身后,不知不觉也把脚步变得很缓很沉。她扶着墙壁抚摸一面面奖旗。最后,她摔倒下去。有人来扶她时,她说:“我想数数它们一共是多少。”她实际上说的是:我想把它们统统摘下来。

沈红霞从摘下的一面面旗上,嗅出一股她早已觉察但未得到证实的变质的肉味。她对这气味感到吃惊,她问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俩摇摇头。

现在她俩对她越来越敬重,不再是她对她们一味崇拜景仰。她说:“意味着腐烂。人在死亡之前就开始腐烂,因为没有精神的生命不是真正的生命。”芳姐子点头,其实她没听懂她在说什么。陈黎明怔了一会儿,忽然说:“那么我呢——谁能证实我没有腐烂——实际上我并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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