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63)

“你到底缴不缴械?!”他不声不响又换了个角度。

他也一路作响跟着拐弯抹角,然后把那把腰刀缴出来,扔在双方的中间地带。

“枪呢枪呢?放老实点!……”

枪他却不扔下。叔叔也知道要缴他枪没那么容易。一声很沉的声响掷过来,叔叔一听便冷笑了:“那是一根树棍。”

天色微微亮起来。处于劣势的叔叔想,他马上就会看清我手无寸铁。

其实他早已感到了蹊跷,因为依叔叔速战速决的一贯作风,俩人早该有分晓了。叔叔今天怎么了,到现在还跟他推磨。这时他依稀看到叔叔的手空着,他心狂喜地泛起一股血腥。

叔叔知道自己的虚张声势已玩到头了。他一心一意只想着躲过他的头一枪。为缩小目标,他尽量猫下身。就在这时,他手触到一个冷硬的东西,那支没有钥匙的大铁锁。

他抓起它,并不觉得用了多大力气,它就被“咔嚓”一声扯开了。

那人一听,立刻老实起来。

叔叔知道,对方把这声音当作扳枪机了。“还不缴枪吗?”他抓紧时间唬他。一使劲,那锁头被捏拢,又一声“咔嚓”。

他还在迟疑,叔叔便再将那锁扯开、合上。在对方听来,叔叔是过分自信,才不急于开枪干掉他,而先要用这种“嘁哩咔嚓”的声音把他折磨够、戏弄够。他这时已退到门口,突然一个闪身跑出去。

叔叔并不追他,在他手忙脚乱上马时,听见叔叔的声音撵过来:“我放你回去,是想托你传句话,说那个叫叔叔的人怎么让你拾了条命!”

他跑远后,叔叔发现手里这把锁确实很古很古的。

叔叔认为自己从此获得了真实的勇敢。有天在场部,他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挎着枪套,只把手往衣兜上一拍,拍得那支大锁头与他胯骨撞得铿锵一响,人们就吓得一动不敢动。其实他也没像往日那样威胁:我崩了你。或者:我枪毙你。他没讲那类话,一语不出,只那么一拍,人们却显得比往日更害怕。他想,这才是本质的勇敢,靠自身逞英豪。他开始蔑视自己持枪横行的往日。惹叔叔发火的是那个招工名额。把它拿到女子牧马班讨论时,她们整整三天没吃饭,没有一个人发言表态,但气氛却很激烈。沈红霞与小点儿弃权,她俩去出牧,表示并不向往那个指标。沉默三天后,老杜开始呜呜地哭,跟着其他几个姑娘也哭起来。她们都哭着说自己舍不得离开牧马班。柯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说:“那我走吧。”

大家一齐不哭了,问:“你刚才说什么?”

柯丹说:“我说我走。我去省城。我要那个指标就是了,你们不是都不要它吗?……”

大家叫起来:“你怎么能去省城?你是从那儿来的知青吗?你省城有盼儿女盼干了眼的爹妈吗?你省城有个老也不得团圆的家庭吗?在省城谁思念你谁等待你谁想你想穿了心?既然什么都没有,你去那个举目无亲、陌生的省城干什么?!……”

讨论会继续下去又是沉默,其间谁去吃几口东西或解个手都飞快地赶回,然后紧张地在每个人脸上探询,看她离开的一会儿工夫有什么进展或变故。但每个离去又回来的人都发现,事态一成不变。促进这件事情突变的是老杜。有天夜里她的梦话把所有人都闹醒了,她在梦里哭哭啼啼地嚷:过了龙日坝,翻过曲喀山,再翻巴茅山,又过大金川小金川,再过刷经寺,就到理县,理县过去是汉县,汉县过去就到家喽!大家一听,她简直把地图给背下来了,这条进省城的路线连终年跑运输的司机也未必有她记得熟,那一个个途经地点她讲得那么流畅准确。她如此地连续嚷了三夜,一夜比一夜激烈。柯丹把这事告诉了叔叔。叔叔当机立断,在会上宣布:把指标给老杜。

老杜跑到场部报到,却发现回省城的知青早就开拔了。原来女子牧马班这个名额是张空头支票。叔叔拍着兜里的大锁头,铿锵作响地到场部每个办公室转了一圈。他所到之处,一律是心惊胆战的面孔,一律是不敢劝不敢吭气的静止身影。他这才发现,没有了枪,人们才真正被他征服。

但他暗地摆弄那把大锁,无论用拙劲巧劲,它再也扯不开了。甚至他怀疑那夜是否真将它扯开过。

K卷

冬宰的肉吃到最后一成时,据说要来人参观采访“铁姑娘牧马班”。场部很重视这事,为此专门在白河上架了座简易木桥。趁河刚开冻,水枯着,桥三两天就竣了工。桥一个墩也没有,就在两岸扯上钢缆,再将木板铺排到缆索上,用铁抓钩一块衔一块地固定。

其实此时未到畜群远牧的季节。沈红霞暗示柯丹:咱们班提前出发吧。柯丹立刻说:这么多畜群挤在场部附近怎么行,把草根根都啃光了。上年夏天旱,过冬的饲草连往年一半都没打到。全班连忙收拾家当,不几天就迁过了白河。其实柯丹心里很不情愿这样早就迁徙:因为牧人的冬季是懒散而舒适的,再则离场部近能烧上煤,柯丹从小就对烧煤的日子充满向往。但她对沈红霞的主意无半点反驳。柯丹渐渐变成了沉默寡言、温良恭让的人。再也听不见她开怀大笑、破口大骂了。除了揍布布,她任何人也不揍。开始姑娘们还不习惯,觉得日子骤然冷清许多。有次几人合伙招惹柯丹,想挑起她的性子,结结实实干一架。但她们很快失望了,柯丹明显让着她们,故意让她们占上风,讨便宜,三下两下就输给她们。她们赢得一点也不快活,甚至窝囊。柯丹往日的英雄气概没了,似乎只为敷衍她们,或是让她们打来打去出出气,解个闷。这样的架打起来没趣也没劲,从此这个班里少了一种最能尽兴的情感形式——过去极度的愤恨与极度的快乐都通过它发泄、疏通。没了这种疏通,日子就有了淤塞感。看着终日缄默、甚至和气中露出奴性的柯丹,人们感到隐隐的一点担忧。这担忧往往出现在她任劳任怨供人差使的时候,人们感到本质的柯丹或许正在休眠,一旦觉醒就会恢复原状,并且比过去更凶猛更力大无穷。因此不管这个沉默的虎背熊腰的柯丹怎样恭顺,怎样服服帖帖地听从每个人调遣,人们仍是莫名其妙地不安。

新架的索桥只能走一个人。柯丹和另一个姑娘面对面上了桥。那姑娘说:“你怎么了,柯丹,快点回去。让我过去你再过。”柯丹扛着两大片冻得如石板样的牛腔子骨,不便转身,只好一步步退着,退下了桥。那姑娘见柯丹被压得缩头缩脑,嘻嘻笑着说:“班长,这是给参观的人吃的吧?你要有劲再从场部驮些肉来,不能光他们吃啊。”

柯丹连连点头称是,膝盖也跟着屈一屈。用板斧劈了牛肉,柯丹已脱得只剩一件单褂。另一个姑娘从门口探身说:“班长,先别忙穿棉袄,先帮我爬到铺底下去。”

柯丹二话没说就爬。自从要来人参观采访,场部特别关照她们把生活环境尽量改善一下。于是就用架桥的剩余木料搭了个长条统铺,这样虽然夜里睡着会你踢我踹,但白天看着整齐排场多了。要是谁掉了东西到铺下,只好派柯丹肚皮贴地爬进去找。铺太低,柯丹每回若想顺当地爬进爬出几乎得扒光衣服。

“那盒大头针掉下去了,找着了没?”

柯丹在铺下调整瞳孔,一时还看不见什么。

“哎呀,我等着别这些字呢,不是说明天早上就得挂出去嘛!”

过一会儿,柯丹嘴里叼着一只小盒爬出来,额角有块擦伤。

一切准备妥当。“热烈欢迎”之类的红布条幅也挂好了。有人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布布怎么处理?记者若问起这小家伙哪来的,谁能讲清?柯丹一把将熟睡的布布抱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虽是哀求的神色,眼睛却有了锋芒。“你们别管,我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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