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75)

小点儿盲目地在草地上走。在场部,她打听到兽医住了医院。一见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无端地转转眼珠,她就明白此生此世他再不会救济她、爱怜她、折磨她了。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在草地上盲目地走。

一天,她走到几排熟悉的红砖营房前,设法混进了门岗。进了营地她大吃一惊。因为满院子金色,看上去让人气都透不过来,她记得曾经只是顺手撒了一把种子。

她发现一架电话,看上去已老得不能使用。当她一把抓起它时,才发现它功能正常,她说出营长的名字,几经周转,一个梦似的男声传出来。这时她隐蔽着自己,看见很近的房子里有个高高的背影,她不敢肯定那必是他。

“……喂,我就是。喂喂,你怎么不说话?”他说。她看着自己破旧邋遢、形同乞丐的一身,忽然意识到,她怎么敢爱他,怎么能把那么多情愫白白地、空枉地吐向他。她忽然意识到,从她头一次见到他永别就藏在其中,他们的认识、几年来的暗自倾心,不过是个太长的永别过程。

她终于开口,对着他的背影说了道别的话。她已了解到这是他在草地上逗留的最后几天,明天或稍晚些,他就跟他怀孕的妻子离开此地了。“你在哪儿?”他口气急躁地问。

她说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声音很清楚,就跟在跟前一样。她说路太远我就这样送送你啦。他又说:真奇怪,就像在耳边说话一样。她嗓音的确压得很低,没有距离感。挂断电话后,她眼泪刷地一下涌出来。

她想,真正的流浪从此时开始了,她知道该沿白河往上游走,那里就是大山了。山里聚了不少“盲流”,有些盲流常用筏子漂下来,把黑河里的鱼捞出来卖给草地上的人。那些人什么口音都有。她走走停停,回首望望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马。

下过第一场雪后,大家兴高采烈地回迁了。有人建议打出旗号来,让人们看看谁的马群这样壮阔。五百匹,连马带驹五百,已超出了她们誓词中的数目。

偌大一群马渡过枯水的黑河,又渡过初步封冻的白河,再渡过一望无际焦黑的草场,一路看见小兽大兽的各种烧得发脆的骨头,自然还有人的。小点儿在哪一块化作了一缕青烟呢?柯丹走在马群最后,左顾右盼。她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她觉得明年在那条小溪边,就是头次见她的地方,还会见到她。

她不知道小点儿有句话未及告诉她。小点儿在一个月的流亡中看见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孩,她唤了声“布布”,他马上转过脸;但她再唤时,他却跑了。她追他,他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手枪,向她瞄。小点儿在临死之前想告诉柯丹:布布活着。

布布出奇健壮地活着,虽然他脸上只剩了一只眼。他是他那个民族如法炮制的又一个神枪手。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自己的路,那是条永远不可能与他母亲柯丹聚合的隐匿的路。就像若干年前的叔叔一样,他也将彻底忘却自己的来历。

也许叔叔此刻在场能解释马群惊炸的原因。一大群马真是炸得莫名其妙,刚听马群侧翼的一个姑娘喊:我这边诧马了!另一边立刻就响应:这一头也诧了!五百匹马串通一气地炸了。也许叔叔能对付这群突然反目的马们,可他再也不来了。叔叔有许久没光顾牧马班了,谁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的出没向来没人摸得清。只是她们很久没有读到过时的报纸,隔年的家信,很久没尝过野味,没得到外部消息,她们这才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没见过叔叔了。回迁的路一直很顺,马始终没诧过。此时引起马如此大规模惊炸的原因或许是这只驴,它浑身乌黑,忽然从光秃乌黑的草场蹿出来。抑或是乌黑的草场本身,还有这稠乳般的雾。

从未见过这样稠得搅不动的浓雾。人和马都像被罩进一只灌满灰浆的瓮。一个姑娘尖声喊:挡不住了,马从我这边跑了!

整个马群一致掉转方向向高处跑。刚追上去拦阻,它们又呼啦一下朝低处跑。浓雾使马群越来越恐怖骚乱,随它们怎样冲撞,也未能将这白色魔囊般的雾冲漏。

一个姑娘被疯狂的马撞下鞍,幸亏柯丹及时将她一把夹起,不然她顷刻就会被马蹄捣蒜一般捣成泥。沈红霞低沙的喉咙已迸出血,她吆马喝人,不顾死活地在马群中力图掌舵;但马群渐渐越过她,向草地尽头跑。她无声地“哦嗬”着,马蹄声滚雷一般从她身前身后、头上脚下轰轰隆隆而过。

柯丹说,想拦住这样大一群疯马,还不如干脆就说去送死。沈红霞讲了什么,谁也听不见;但人们知道她实际上是说:就是死也不能失去一匹马。她倏然在马镫上立起来;姑娘们眼睁睁看着她渐渐升高,视着洁白的雾,仿佛一座烟云缭绕的塑成神像的丰碑。

她就那样高大无比,挺吓人地立在马镫上。

她们悟到一种不可抵御的感召力。她们应召而去,即使一去不返。柯丹阴沉沉地看着她们,忽然发现她们多老啊,哪里还是一群年轻姑娘。柯丹说:你们死也白死,根本没人知道你们,所有知青都回城了,现在早已不是军马场,早就被当地人接管了。再告诉你们吧:人家根本不知道还有你们几个女知青在牲口群里卖命,如今这个地方早就没有你们了!……

姑娘们吃惊地看着她。

而沈红霞却在说使命、信仰、责任,它们存在我们就存在。虽然她一声不出,但她们明白她正是在说这些。她高高立在那里,使她们谁也别想退缩。

而柯丹却说:不准去!都回去吧,你们本来就不该到这地方来!……回你们的城里去!她们无所适从,柯丹突然横过步枪:都给我回去!

这个土生土长的草原女子吼声极恐怖。

她们终于看见了她的爆发。她沉默了那么久,顺从了那么久,原来是在暗中蕴集最后这股爆发力。她瘦削了许多的脸孔又变得如初识她时那般阔大,她许久以来好不容易梳理服帖的头发又像过去那样飞张起来。她善良与凶狠的最初形象在这一刹那得到复原。

她继续吼,谁不回去我就打死她!

她们感到她在挽救她们又在驱赶她们,从一开始,她们就感到她对她们既爱护又排斥的矛盾情感。

于是她们一齐掉转马头,随班长柯丹义无反顾地向场部方向跑去。

沈红霞被孤立了。这种孤立有多彻底就有多光荣。轰轰的马蹄留下一阵热烈的风。她只身追去。她没有回来。姑娘们等了她许多天也未将她等回。直到柯丹替她们收拾了行装,办好回城的手续,催促她们说:你们是最后一批返城知青了,再不走雪就封了山。

除了嫁给当地牧工的女知青和其他什么原因永远留下的男知青,牧马班姑娘为这场波澜壮阔的大进军、大撤退收了尾。她们在大雪天离去,留下最后一道与初衷送行的车辙。

Z卷

离最后一批知青返城已过去了十年。那时我还年轻,起兴要写少年时为之惊叹过的一群牧马姑娘。

通往草地的路拥挤不堪。有人发现一条生财之道:把一块荒凉的草地生活介绍给文明世界。有人发现这里穿十年前时兴的服装,而不穿横贯千古的兽皮畜毛感到扫兴,他们花钱让他们按祖辈穿戴打扮,伪造一个从未启封过的蛮荒。

你也兴冲冲来了,踢着草叶里“可口可乐”彩色的空听。我在红男绿女中看见了你,我对你说这里的女人过去不抹雪花膏抹牛血。你来了情绪,让我讲讲这里的过去。我一路跟你讲了这么长这么乏味的故事。劳驾你把这故事听到此了,最初我有大群的听众,可最后只剩下你。我对你有种心酸的感激,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地平线一端,毛茸茸的弧度。慢慢走来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他健壮匀称,像成年男子那样肌肉成熟。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假眼是个玻璃蛋儿,如同现在的仿毛料、仿丝绸,那也是仿的。他打枪极准,因为一只眼打枪有优势。他浑身黝黑如上了釉的陶。草地上没人敢惹他,据说他手里那把枪含有最后一颗子弹。谁也不知道他将把这颗子弹射向何处。整个草地已战战兢兢等了许多年,等他打出这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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