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出书版)(33)

被虫嘴啃秃的地里铺满一层虫尸。蝗虫又大又肥,鼓着胀饱的肚子。老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自语:民国二十一年的虫灾大呀,可也没见恁多虫。年轻人们从未见过这阵势,蝗虫砸在脸上头上生疼。有人说:“奶奶的,这是美国蝗虫,是帝国主义放出来的。”

后来史屯人说起来,就说那年的美国蝗虫恶着哩,嘴一张能咬小孩子的小拇指。后来人们也都记得那次虫灾的味道,和后人们说:美国蝗虫可好吃,肥着哩。

当下人们都傻了,看着拍死的一地虫尸。起来一阵风,把折断的虫翅扬起,漫天透亮的虫翅在太阳光里飞得五光十色。

等人们愣怔过来,史屯上千只鸡冲进地里,张着双翅,低低地擦着地皮俯冲过来。人们一想,这会中?麦子进了虫肚子,虫再进鸡肚里,人可啥也没落下。他们抓起刚才拍虫的家伙,横扫竖打,鸡“咯咯咯”地惊叫,飞到柿树上、枣树上,一片榆树林子一眨眼落满了鸡。

男女老少用簸箕、草帽、篮子把蝗虫装起来,兜回家去。黄昏时,家家院子里一股浓香,都在焙蝗虫吃。葡萄听二大说过要怎样焙才好吃。她把一帽兜蝗虫倒在箩里,先箩掉碎了的虫翅、残了的虫爪,不把这些箩出去。一见火它们先焦,吃着会有煳烟气。葡萄正箩着,花狗叫了两声,跑到门口去摇尾巴。葡萄问:“秀梅呀?”

李秀梅从半掩的门探进身子,问道:“我没做过这虫,你会做不会?”

葡萄叫她进来。李秀梅用张烂报纸兜着一堆蝗虫,走下台阶来。她头上一块烂头巾遮到额下,不看仔细以为她是做婆子的人了。葡萄知道她家孩子多,又都小,丈夫少半截腿,管不上大用,连烧的都不够。每回葡萄和媳妇们结伴去十里外的小火车站偷炭渣,李秀梅都脱不开身。

李秀梅学葡萄把蝗虫箩干净,葡萄叫她倒在一口铁锅里,她一块儿焙了。葡萄用炭渣火把锅匀匀地烘热,再铺些大粒子盐进去,把蝗虫铺在盐上面,然后就慢慢地转那铁锅。火小了,她拿根吹火棍吹两下。李秀梅在一边看得出神,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

“啥?”葡萄问道,眼也不去看她。

“狗屎你都能给它做出来!”李秀梅说。

“狗屎光盐和辣子会中?得上大油炸!”葡萄说着,三个手指尖撮出点红辣子面,举在锅上,左手一面转着锅,右手的手指尖捻了捻,把辣子面撒进香味冲鼻的蝗虫里。她不像别人家焙蝗虫那样用锅铲子来回翻,一是虫翻碎了肚里的下水出来吃着不香;二是虫起不了一层黄脆壳。这样细细匀匀地焙,盛出来又脆又焦,外酥里嫩,盐味入得正好,又匀净,辣子刚焙到好处,焙久了不香不辣。李秀梅看着葡萄专心一意,嘴上一根口水拉成丝,干在上嘴唇下嘴唇之间。她和瘸老虎时常谈论葡萄,说她啥事不懂,除了会做活儿,兴许脑筋是有点差错。

“谁教你的?”李秀梅问。

“俺爹。”

“还管他叫爹?”

“那叫他啥?”葡萄说着站起身,轻轻晃动着锅,大盐粒和蝗虫就给晃成各是各了。葡萄说:“你多拿上点儿,家里六口人哩。”葡萄把香喷喷的蝗虫分成一大堆一小堆。

李秀梅也不推让。葡萄情愿给谁东西的时候,她是天底下最大方的人,谁要硬跟她要东西,她能比最赖的还赖。

一场百年不遇的虫灾后,史屯农业社的社员走了一半。媳妇们走,告诉人说是回娘家了,男人们走,说是进城找工作去了。谁都明白,走的人多半是逃荒去了。史冬喜开始还劝人留下,劝不住,只好给人们开上介绍信,怕叫收容站抓进去再强送回来。

虫灾的第三天,市里、专区、县里都派人来慰问,解放军来了两卡车人,来帮着抢种红薯。慰问组里有个小伙子,进村就叫:“王葡萄!谁是王葡萄?!”葡萄应声,他手猛朝他自己跟前招动:“过来过来!”

村里人奇怪,想领导们咋还有知道王葡萄的?人们马上听说小伙子是专区丁书记的秘书。

王葡萄挤不过去,秘书急了,更大起嗓门:“王葡萄,我跟你说……”

“说!”王葡萄也急了。

“我这儿有东西给你呢!”秘书说。

“啥?”

秘书只好从人群中往葡萄那边挤,两手掂一个白布口袋:“是区委丁书记捎给你的!……”

史屯人都不挤了,全一动不动地看着装的凸囊囊的白布口袋从秘书手里递到了葡萄手里。

“丁书记知道这儿受灾了,这是他从家给你拿的一点儿挂面白米。”秘书说,“丁书记还说,欠你们的债,赖掉了心里不带劲,能还点啥是啥吧。”他掏出手帕擦一头一脖子的汗。

史屯人看着葡萄,都想,她咋和没事人似的?人家书记老远还惦记她。她连个恩德都不知感念。

葡萄看看手里的一口袋粮,又掂了掂分量,抬起脸对秘书说:“这才几斤?把你累成这了?”

秘书说:“可不!丁书记说我缺乏锻炼。”

葡萄说:“丁书记当老八的时候,从俺家背一百斤白面,还走几十里山路哩!”

挤动的人群从卡车上领到黑绿粉末。发放救灾物资的人说这东西看着吓人,其实不难吃,可有营养,是海里捞上来的,提炼加工可不容易!人们问这东西咋做咋吃?回答的说:掺上白面,抻面条,蒸馍。问的人就笑了,说有白面我往这里头掺,糟蹋呀?

这一比,王葡萄那点挂面白米太馋人了。他们看着秘书和她说丁书记本来自己亲自要来慰问,临时有会议,来不了。

葡萄说:“一会儿再和你说话,我得领我那份儿去了。”

她往卡车下头挤,正和五合撞个满怀。五合只穿件破裤衩,把长裤的两个裤腿都灌上了海藻,裤裆架在后脖颈上。

葡萄双手扒住卡车帮子,免得被挤开。她拽拽卡车上谢哲学的衣服后襟,叫道:“王葡萄的一份儿!”

谢哲学正统计领救济的人名,给葡萄一拽,转过头说:“他们说你不要这玩意了!”

“谁们说?!”

“区委丁书记给你捎了银丝挂面,满洲大米,捎了有一大麻袋,你还要这干啥?”人群里有个人说。

“我要了干啥你管着?”葡萄回头嚷道,“谢会计,给我灌!”

谢哲学犯难地笑笑:“我刚才不知情,真以为你不要了。”

“那你把我的那份儿给谁了?”

“让五合灌走了。”

葡萄跳起脚窜了。她出了人群,一把扯住五合。五合一身汗,又精赤条条,除了那条露屁股蛋的破裤衩,滑溜得扯不住,她只好扯他破裤衩上的裤带。

“搁下。”她说。

“哎哟!敢扯那?扯掉了裤子!”

“掉就掉,我没见过?搁下不搁下?!”葡萄把他裤带越扯越紧。

“王葡萄,你有白米白面,你要它弄啥?”五合还是想赖,他只盼葡萄手劲再大些,扯断他的裤带子转机就来了,“你们大家看看,还有女人扯男人裤带的嘞!”

葡萄已经抓住了架在他后脖颈上的裤子的一条裤腿。她双手拽住那裤腿,一只脚就要蹬五合。

“她有白面吃,她还非要这!”五合和葡萄转圈,邀请看热闹的人评理,“你们说她非要这弄啥?”

葡萄说:“我拿它喂猪!我把它沤肥!我给它全倒坡池里喂小乌龟。你给我不给?!”

丁书记的秘书跑来了,看这一男一女农民在逗架,嫌恶心似的撇撇嘴。葡萄胜了,把那一裤子海藻抢到了手,从里头倒出自己的一份儿,把两个口袋摞一块儿,扛在一个肩上往家走。秘书在后面叫她:“王葡萄同志!”

“说!”葡萄站定下来,两袋粮摞在一块儿,全架在她一边肩头。

“丁书记叫我捎话给你,叫你去他家坐。我们车今儿下午回去,一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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