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出书版)(38)

他在孩子群里找到自己五岁的女儿,她背着弟弟跟在小学生后面瞎欢实。他对女儿大吼一声:“给我滚回家去!人家搭台唱戏,你跟着跑啥龙套?!你也想往那报上的相片里挤?!”

正在拍照的记者瞪他一眼,小声问蔡琥珀这个满口落后话的丑汉子是谁。蔡支书说:“哦,他呀。咱社的史社长。”

冬喜站到石头堆上,猛一吹哨。

人们都定住,“咣啷”一声,哪个小学生把锣掉在了地上。

冬喜说:“民兵跟我走!”

蔡琥珀说:“这儿正抢修河堤,保卫良田!……”

冬喜不等她说完,就说:“修个卵!这还是田吗?老早泡了,再来一场雨,这儿就是老河道了!所有人都跟我去帮着搬家,雨再下一天,窑洞准把人塌里头!”

蔡支书吼道:“都别走!这是公社的田,社员们花了几年的心血围造的!”

冬喜说:“我是民兵连老连长,民兵都跟我走。哟,都不想走?都等着把你那脸挤到他相片里去?”他指指记者的相机。

蔡支书说:“老史,你要注意了……”

“书记想搞我运动呀?”

“史冬喜同志!”

“你在这儿唱刀马旦吧,蔡琥珀。塌了窑洞死了人,咱上县委对公堂去!”

冬喜扯着自己的女儿,抱着自己的儿子走去。没一个人跟上他。走了几步,后面锣、镲又响了。等他走到让雨浇坏的谷子地边上时,蔡支书又唱了起来。这个英雄寡妇嗓音又亮又左,给喇叭传送到厚厚的云里。冬喜苦笑,他是唱不过她的。

他把孩子们送回家后,雨果真来了。来得凶恶,几步外看不见人,看不见物。他跑出家门,雨点扫射在他胸口上。他带着民兵们强行把人从窑洞里拉出来。谁都舍不下家里的那点东西,有的顶着方桌,有的扛着板凳,孩子们头上扣着锅,拎着鸡下的蛋,媳妇闺女们抱着纺好的线和没纺的花,到了天黑,才算完成了一场搬迁。

冬喜带着两三个人一个窑洞一个窑洞地查看,被拴在院子里的狗在空了的村里叫,叫得直起回音。

快天亮时冬喜在小学校里按花名册一家一家查点人数。查到一个叫宝石的媳妇面前,他问:“你婆子呢?”

宝石看看周围,说:“谁知道。”

冬喜明白她们婆媳常打架,宝石的丈夫又在外当兵。他什么话也不再问,拔腿就往村里跑。天已经明了,雨还在扫射。他跑到宝石家,钻进漆黑瘟臭的窑洞就听见老婆儿口齿不清地说:“你巴不得我砸里头,你回来弄啥?”

冬喜上去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这才明白宝石为什么把她丢下:老婆儿一身屎尿,早就半身不遂了。他把老婆儿往背上一甩,万幸她病得只剩了一把骨头。他刚走两步,老婆儿说:“我的钱!我儿子寄给我的!”

他从她枕头里摸出一些钞票,让她紧紧攥在手里,正要往外摸,顶塌了。最后一刻,他想,要是能和葡萄一块儿砸在窑洞里就美了。

正在死去的冬喜当然不知道葡萄最后一次见到他想告诉他的秘密。他渐渐停止住的脑子里还记有她最后一个歹歹的眼神,和她使那眼神时说的话:“今夜到小学校后面的教堂来。”教堂里只剩了一个嬷嬷,又老又聋,她屋外有个小棚,棚里堆的是嬷嬷们多年前装订的圣经。圣经没人要了,全堆在那里头,让虫子吃虫子住。她想和他在那里头好一回。然后她要把一件事告诉他。冬喜到永远闭上眼也没想到葡萄胆大到什么程度,在众人鼻子尖下面把恶霸公爹藏了。他也没想到葡萄看透了他,看透他是那种值得她交托秘密的人。他躺在厚厚的土底下,身上压着一个死老婆儿和一整座窑洞,他再没了和葡萄偷欢的福分,再没了为她分担那个生死秘密的机会。他闷声不响地一趴,省了县委把他当成右倾来斗争,更省了大家的事:在几年后把他打成“走资派”,给他糊纸帽子,剃阴阳头,拉他上街批斗。

冬喜给挖出来,给停放在戏台上,身边放满他最讨厌的纸花。他渐渐泡浮起来,变味变色的肉体上,还留有葡萄最后的温存抚摸。他省得和媳妇啰嗦了,不然他这时说不准正和媳妇在说离婚的事。他在追悼会堂里给拍了不少照,这也是他讨厌的事。他的照片给登上了报纸,他一死就从“右倾”转变成了“榜样”,“优秀共产党员”,“英雄社长”。

冬喜给抬到那个他和葡萄常去花好月圆的坟院。他也没法子反对他坟墓的位置了。他的坟离他俩的林子太远,在坟院最高最孤的地位。他和葡萄做露水夫妻的林子远得他看不见葡萄又去了那里。他躺在沉重的墓碑下,无法看见葡萄一个人走进了林子,每次的欢喜她都记得起,每一次欢喜的姿势她也都记着。他每次讲的很不成体统的话她也都记着,那些话可不是“榜样”、“英雄社长”讲的。

冬喜的血肉在变成泥土,他当然不再有机会听葡萄说她的挺。不然她打算在嬷嬷的圣经库房把挺是怎么来的讲给他听。他永远也没法子知道葡萄的心有几瓣了。葡萄的心有一瓣是少勇的,有一瓣是琴师的,有一瓣是留给铁脑,最大一瓣上有他冬喜和她的挺。

冬喜的血肉滋养了黄土,黄土发出狗尾草、锅盔菜、野牵牛花。他不必对正在开始的大炼钢铁,办大食堂发牢骚了。他不知道葡萄为了煮猪食的那口大锅干下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兄弟春喜和少年时完全不是一个人。省得他去告诉春喜:嗬,你嘴皮子长进可大哩!

总之史冬喜什么也不用知道了。

社里没钱买猪食,蔡书记叫葡萄把两头母猪下的二十四个猪娃卖掉。葡萄在猪场呆坐了一天,看猪娃们啥事不懂地在母猪肚下拱奶。它们知道啥哩?这就要和它们娘分开了。挺也不知道那一回是他最后一回咂娘的奶头。没了他之后的几天,他的娘让奶涨得泪汪汪的,只要在村里逮住两三岁的孩子,把他(她)引到背人的地方,敞开怀叫他(她)咂。后来她和冬喜好上,奶才一夜之间回去了。猪娃们贪嘴呀,刚咂完,又回来,母猪都快叫它们咂扁了。

葡萄想,我能养活母猪,就能养活猪娃。她把这心事告诉了二大。二大叫她去拉酒糟子。

离史屯二十里路的地方有个酒厂,把蒸了酒的高粱米扔出来给人当肥料。葡萄用架子车把高粱拉回来,和上打回的猪草,拾回的红薯根、红薯藤、菜帮子一块儿煮。不几天母猪就习惯了新饲料。

二大又叫葡萄去火车站拉泔水。

史屯离火车站十来里,她拉架子车不到一个钟头就走到了。站上只有五六个职工,伙食开得不大,泔水不多,她和扫站台的人说好,叫他把车上扔的垃圾给她留着,她每天晚上来拉。扔的东西里有苹果皮梨皮,有臭鸡蛋、黄菜叶子,偶尔还有半盒半盒的剩饭菜。

猪娃子们断奶时,二大叫葡萄种一季红萝卜。

葡萄明白他的意思。眼下是九月,在猪场垦块地出来,种的萝卜连秧子带根都能喂猪。

这天葡萄正在灶上煮饲料,一群孩子们跑进来,说要把大锅起走。葡萄见他们脖子上都拴一块红布条子,心想这也得不少红洋布呢。她用木棍搅和一大锅煮泔水加高粱酒糟子,问孩子们他们借大锅干啥去。

“炼钢你都不知道?”孩子们说。

“小学校操场上盖了个高炉,炼钢都炼了好几天了!”孩子们咋呼。

葡萄知道社里不叫大家下地了,一打钟就出去找铁,然后去炼钢。她参加大会,鞋底子纳了一双又一双,也没弄懂为啥要炼恁多的钢。她想起去年死了的冬喜,他常说反正干啥都图个热闹。她不烦热闹,人人喜洋洋的比打这个打那个好。葡萄一勺一勺把猪食盛进大木桶,腾出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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