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出书版)(49)

刘树根眼一低,点点头。

旁边背长枪的人说:“这货是美蒋特务,在村里散布谣言,你往他跟前凑啥凑?”

葡萄问刘树根:“你散布啥谣言了?”

刘树根死盯着脚尖,装听不见。

背枪的人用枪托子吓葡萄:“你再不走把你也铐上!”

葡萄说:“这地方是你家的,兴你走不兴我走?”

她想,刘树根肯定在带他们找那个日本仓库的门。现在谁能找来吃的,谁就是菩萨,刘树根能把那些罐头找到,不但没罪了,还有功。她不再明着跟他们,躲进草里,猫腰往前走。这山里每根草每棵树她都认识,不一会儿她已抄到了那群人前面。

刘树根说:“就是这儿。”

原来的那棵大橡树让雷劈倒了,地上长出一群小橡树来。葡萄等他们把洞口封的水泥、木头撬开,迎着他们站起来说:“你们贺镇想独吃呀?这仓库里的日本罐头有史屯一半。还有皮靴,皮带。”

她一看这群人的眼神,就明白他们心里过着一个念头:把她就地干掉算了。

贺镇的大队长说:“哎哟!这不是王葡萄王模范吗?”

他装得可不赖,就像她葡萄是女妖精,刚刚变回原形,让他认出来。

大队长说:“日本人的东西,咱都不敢留,都得上交。”

葡萄说:“那可不。”

大队长说:“找不找着,是考验这个隐藏的阶级敌人,看他是不是真有立功赎罪之心。找着了,咱国家在困难时期,多一批罐头,是个好事情,啊?所以一找着,我们就上交国家。”

葡萄问:“国家是谁家?”

大队长不想跟她麻缠下去,他急着要盘点里头的吃食。有了这一仓库吃的,他们大队怎么都熬过荒年了。他要争取做逃荒户最少的先进大队。他想,回头打发她几个罐头,她嘴就封住了,女人嘛。

日本人把一个山洞掏成仓库,堆放的东西贺镇的一群人运不走。大队长叫一个人回去搬兵,葡萄说:“顺道叫史书记来!”

大队长脱口就说:“叫那祸害来干啥?”

葡萄说:“那祸害就在这儿给你打张收条,不省得你搬这半座山回村去?”

大队长知道葡萄要跟他纠缠到底了。他见过地区丁书记和葡萄在猪场里说话,又家常又随便。他说:“好吧,把史书记请来吧。”

史书记不是一人来的,他带着所有的大队长、支书、会计、共青团书记、党员,一块儿上了山。老远就扬起滚圆的嗓门:“太好了,咱公社有了这批罐头,有劲儿干活了!”

葡萄心想,春喜有三条嗓门,一条是和众人说话的,那嗓门扬得高,打得远,就像他喉管通着电路,字儿一出来就是广播。第二条是和领导说话的,那条嗓门又亲又善,体己得很,也老实得很。第三条嗓门他用了和她葡萄说话,这嗓门他从十六岁到现在一直私下存着,不和她单独在一处,他不会使它。它有一点儿倚小卖小,每句话都拖着委屈的尾音,又暗含一股横劲和憨态,是一个年轻男人在年长女人面前,认为自己该得宠又总得不到的嗓音。

大队长跟史书记又握手又让烟,也忘了他是怎么个祸害了。他把史书记往洞里面让,一副献宝的样子。

史书记用他的手电往仓库里一照,嘴合不上了:里面成箱的罐头一直摞到洞顶。

史书记那样张嘴瞪眼地在心里发狂,站了足有三分钟,才说出一句话来:“日你日本祖宗,你可救了我了!”

葡萄看看他那汗涔涔的侧脸。汗水从他黑森森的胡楂里冒出一片小珠儿,他可是不难看。再看他两条直直长长的腿,叉得那么开,站成一个毛主席或者朱总司令了。她看他伸出手臂,手指伸进木条箱的缝里,去摸罐头光溜溜的铁皮。他的手也不难看,就是太狠,抓上来要把她揉稀了似的。他高兴得年轻了好几岁,就像当年他和她一块儿烧成了第一窑砖。

“日他日本奶奶!咱公社这下有救了!恁些肉罐头还怕度不了荒年?吃罢日本罐头,咱硬硬朗朗地打美蒋!”

“是刘树根找着的。”一个民兵说。

“免罪免罪。”史书记大方地打哈哈,“解决全社的吃粮,就是救人救命!就是杀人的罪,你救下一条命来也抵了。谁把刘树根的铐子给打开?”

命令马上就落实,刘树根扑通一下跪在史书记面前:“青天大老爷!”

史书记大方地抬抬手:“起来起来。我不但不治你罪,还奖赏你几个罐头。你们谁,现在就把刘树根的奖品给人家!”

大队长在旁边看着,一股股冷笑让他硬捺在皮肉下面。这祸害让他们下面堆土、上面堆粮地放亩产“火箭”,跟国家大方,现在又拿他们费气找着的东西大方。

史书记叫人把山洞仓库看上,好好清点一遍,然后就让全社的人来这儿,把罐头化整为零。不然人都饥得肚子胀水,两腿麻秆细,到什么时候能把这些的罐头运下山去?有二十多里山路呢。

晚上,全社几千人打着火把、电筒上山来了。大伙比当年分地主的地和浮财还欢闹,火把下电筒上的黄肿面孔一个个笑走了样。学生们也跟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第一次有力气走路。学生们都不知什么是肉罐头,问他们的爹妈,爹妈们也说从来没吃过,小日本吃的东西,赖不了。二十多里山路,他们走到凌晨便到达了。天微明的时候,山里的鸟叫出曲调,人们身上都被汗和露水溻得精湿,没一个孩子闹瞌睡。

史书记披着旧军装上衣,一身汗酸气,和一群干部们布置领罐头的方案。各大队站成队伍,由一个代表进洞去把罐头箱往外传。

史书记像在军队一样,领头喊劳动号子。下面的人起初臊得慌,都不跟他的号子喊。过不多久,见史书记和他媳妇一点也不臊,越喊越响亮,便慢慢跟上来。他们一边喊史书记军队上学来的劳动号子,一边把罐头箱手递手传出来。太阳升到山梁上的时候,他们把山洞搬空了,这才觉出耗尽了最后的体力。

“这是咱公社的一次大丰收!”史书记在累瘫的人群边上走动着,“再鼓一把劲,把里面的皮靴子也搬出来,咱就在这儿分罐头!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们再次站立起来,靠头天的榆钱、槐花、锅盔草给身体进的那点滋补,又开始第二轮的搬运。装皮靴的纸板箱已沤烂了,里面的黑皮靴成了灰绿皮靴,上面的霉有一钱厚。人们用身上的衣服把霉搓下去,下面的皮革还没朽掉,尤其那厚实的胶皮底子,够人穿一辈子。人们把多日没洗过的脚伸进日本皮靴,又打又笑地操步。不过他们都相互问:你穿错鞋没?

所有人都发现他们穿错了鞋:两脚都穿着右边的鞋。问下来他们明白这一仓库的皮靴都是右脚的。他们猜日本人专门造出右脚的鞋来给左边残肢的伤兵。又想,哪儿就这么巧呢?锯掉的光是左腿?那是日本人的工厂出现了破坏分子?最后他们猜是日本人太孬,把左右脚的靴子分开入库,左脚的靴子还不定藏在哪个山的山洞里,就是一个仓库让中国人搜索到了,也穿不成他们的鞋。

人们说他们偏偏要穿不成双不结对的鞋,中国人打赤脚都不怕,还怕“一顺跑儿”的鞋?!于是他们全恼着日本鬼子,转眼就把靴子分了,穿上了脚,不久暑热从那靴子里生发,凝聚,蒸着里面长久舒适惯了,散漫惯了的中国农民的脚。史春喜笑嘻嘻地迈着闷热的“跨跨”响的步子,检阅着正在分罐头的各个大队。他的脚快要中暑了,但他喜欢那步伐和脚步声。人们一点儿也不打不吵,没人骂脏话,罐头安安生生地就分到了各生产队,又分到了各家各户。他站成一个标准、漂亮的立正,两个脚尖却是都朝一个方向,他这样立正向人们说:“我希望大家细水长流,啊?别一顿把恁些罐头全吃了!咱要靠它坚持到麦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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