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出书版)(5)

老总走了以后,两个伙计对葡萄说哎呀,少奶奶,你惹谁不行去惹中央军哪?他们来洛城给鬼子受降的,个个都觉着是功臣呢!葡萄说哦。过一会儿她问:谁是中央军?就是咱中国军队呗。扒花园口的?对呀!扒了花园口,他们就抗日打仗去了。哦。葡萄点头,又想起什么:那老八呢?老八也抗日啊。都抗日,老八和中央打啥呢?伙计们想,她又死心眼上了。一个伙计说,葡萄,老八和中央军不一事儿;老八是老共的军队……他话没说完,葡萄已经走开去砸冰糖了。

从那天之后,镇上热闹起来,好几个军队进进出出,你占了镇子我撤,我打回来你再败退。店家都上了门板,只留个缝,让顾客买急用的东西。中央军、地方军、八路军游击队、民团,都要参加受降。日本军却说,他们只给一家军队投降,就是中央军。八路军游击队神出鬼没,在受降那天的清晨包围了洛城和中央军驻地,说中央军哪里打过鬼子,洛城沦陷后就溃不成军,早不知逃哪儿去了。坚持和鬼子打游击的只有八路军。中央军说八路军一半人是土匪。不错,八路军是改造了一批土匪,现在他们不再是土匪,是英勇善战的抗日勇士了。谈判没有结果,日本军指挥官说话了。他说他接到的命令是投降国军第十四军。八路军说十四军偷盗抗日志士的胜利果实。日本指挥官说抱歉,他只服从上级命令。假如八路军一定要受降,那么日本军只有打。

受降之后的中央军到史屯镇上逛悠,进馆子要馆子老板请他们吃贺功酒,进剃头店澡堂子也要求白给他们搓背、剃头、修鸡眼。史屯街上有几家打酒馆旗的娼馆,大军进去,也要窑姐儿们请他们睡几夜。正经生意都不敢大开张,全像孙怀清的店一样,留一块门板不上,货物也是些药品和盐,再就是生漆、桐油之类,都是拿去也吃不成、喝不成的东西。

白天他只留一个伙计做买卖,葡萄早就不露面。到了晚上,店里人反而多了。孙怀清知道史屯街上热闹成这样,就是劫难要来了。夜里上上铺板后,两个伙计、一个账房都住在店里。他和葡萄看守货仓,账房看守前店堂,两个伙计守着作坊。后门口放着一把铡刀,从那儿爬进来的歹人一伸头,正好一刀。

一天早上,天下小雨,葡萄听见后院有响动。后院是块铺了石板的空地,用来晒黄豆,晒糟子,做枣泥也在那里晒枣和核桃仁。葡萄掂着分量,挪步到后门,从大张嘴的铡刀看出去。门缝外满是人腿,全打着布绑腿,也有穿马靴的。她听见的话音全是外乡音。

孙怀清这时披着夹袍走来,见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便压低嗓音问她在弄啥。

“外头腿都满了!”葡萄说。

“谁的腿?”

“光见腿了!”

孙怀清不再问什么,使个眼色叫她还去守货仓。他怕她没深没浅,再得罪门外的老总们。

从此后葡萄常常在清晨听见后院有响动。后院是史屯街上最光溜最干净的一块地皮,所以常让各种军队当成宿营地。枪声也时而发生,一拨人把另一拨人打跑了,再过两天,又一拨人打回来,成了占领军。谁赢谁输,孙家店铺后的大院子总是空闲不住,总有人在那里安营扎寨,点火做饭,拉胡琴吹笙,捉虱子抖跳蚤,裹伤口换绷带。葡萄从门缝看出去,都是同样的人腿,不过是绑腿布不一样罢了。有时是灰色,有时是黄色,有时不灰不黄,和这里的泥土一个色。

孙怀清一见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就“啧”一下嘴,恐吓她也是责备她。她总是一样地瞪大眼告诉他:“外头腿都满了!”

这天早上,葡萄正要趴下去往外观望,听见有人敲门。葡萄不吭气,手把铡刀把紧紧握住。门外的人说:“可能没人在。”说话的人是个女的。另一个人说:“那你去街上别人家看看,能不能借到个脸盆。”葡萄想,这些打绑腿的和前一帮子不同,不是要东西也不是抢东西,是“借”东西。门里门外互不相扰地到了上午,葡萄打开后门,走出去,手里拿着两个盛大酱的瓦盆。她把瓦盆往地上一放,看看周围的大兵们,这些人都穿着大布,补丁红红绿绿的。

大兵们说原来真是有人躲在里面呢。葡萄还是一个个地看他们,说:“你们咋穿这么赖的衣裳?”

大兵们全笑起来。这时她看见他们手里拿的菜疙瘩,麸面搁得比史屯最穷的人家还少。她又说:“吃的也恁赖。”

大兵们更是笑得快活。有个胡子拉碴的汉子说:“你看我们人赖不赖。”

葡萄没直接回答。

她说:“我当你们是老八呢。”

胡子拉碴的汉子说:“我们就是老八呀。”

大兵们笑得满嘴是绿黑的菜疙瘩。

史屯街上太平了下来,又飘起水煎包子、烙油馍的香味。孙家作坊的蜜三刀、开口笑、金丝糕的油甜香味把一个镇子的空气都弄得黏腻起来。葡萄从街上回到村里。家家都种上麦了,孙怀清的地还空着,葡萄驾牛,孙怀清扶犁,种下十多亩小麦。剩下的三十多亩地,就全赁了出去。孙怀清一直是靠自家种的麦供应自家的作坊,家里一下少两口人,就是再雇短工也照应不过来。

正卸牲口时听见前院的台阶上有脚步声。葡萄一回头,见七八个穿破旧军服的人撵着一只花兔子进到院里来。花兔子奇大奇肥,跑起来肚皮蹭地。还有几个没下来的大兵趴在墙上往下看,哇啦哇啦地叫,叫谁谁谁快开枪。所有的鸡都飞成小鹰了。七八个人把兔子撵得直打跌。其中一个问葡萄,兔子是她家的不是。

葡萄不说话。兔子是史六妗子家的。是个兔种,皮毛贵重,说是养一窝兔能换五斗麦。扒在拦马墙上的几个人叫了:都闪开点啊!下面的人也叫:甭乱开枪,打着人!不闪开晚上喝不上兔子汤咧!……

枪没响一个人就把浑身打颤的大母兔扑着了。他拎着兔耳朵站起来,黄军装前襟一大片灰绿的鸡粪,就像没看见葡萄似的,自问自答地说:厨房就是这儿吧?得找点辣子啥的。另一个人大声补充:还要口锅!看看有大号的锅没有?剩下的几个人东顾西盼地进了中院,说哎哟,还是读书的人哩,屋里有书柜子!是个财主?是也不大,这地方就没见一个大财主。

葡萄真是奇怪,他们怎么这么好意思,连晾在椿树下的红铜便桶都歪过头、偏过脸地看。有个大兵进了茅房,尿着就把脸伸在墙头上跟其他人说:这家阔着哩,屙屎都使纸擦腚。

他们在厨房里拿了一串干红椒,一辫子蒜,一大碗盐巴,一口铁锅。

葡萄不顾二大的训诫,张口便说:“老八不是不抢人家东西吗?”

大兵们一愣,似乎突然发现这三进的院子不是无人之境。他们看着葡萄,又相互看看。葡萄并不知自己十七岁的身体已长熟了,细看看脸蛋也是个标致人儿。她见这些大兵笑了,眼睛也在她身上从上往下走。他们怎么和洛城里的二流子一模一样的笑法呢?这些兵笑过了说:“你家住过老八?”葡萄说:“没住过——唉,你那脚别踩了晒的柿饼!”大兵们问她:“那你看我们咋像老八?”“穿得老赖。枪也老赖。”他们一块哈哈大笑。他们这样笑就不像二流子了,和老八笑得一样。他们笑过说:“老八早叫我们打跑了。”“谁管你们谁把谁打跑了,反正你不能揭俺家的锅。”

“揭了咋着?”说着一个兵就伸手来揭葡萄的前衣襟。

葡萄猛不丁地抓起碗口粗的抵门杠,两脚叉得开开的,挡在台阶口。“不搁下锅,我夯死他!”

大兵们可找着个跟他们耍闹的人了,这个俊俏女子要“夯死”谁,真让他们肝尖儿作痒心尖儿打颤。本来是不想碰她的,这下她不是给了口实,好让他们朝她一扑腾,拧住她的嫩胳膊,撕碎那小花袄?他们一步一步往台阶上上,她一步一步退上去,每退一步她都掂掂手上的抵门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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