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出书版)(73)

女知青从葡萄的柜子里翻出一张男孩的照片,她吼着问葡萄:“这是谁?!”

葡萄说:“你说是谁?”

女知青明白了。她身上的一条小命以后也会成一张照片。恐怕还不如这个乡下女人,照片也没有,有也到不了她手上。她找谁算这些狗肉账去?女知青拿起柜子上的煤油灯就砸。

火蹿起来。葡萄拖了女知青就走。女知青抓她的手,踢她的腿。葡萄想,劲不小,一个半人的劲哩。满屋人慌了,你堵我路我堵你路。葡萄身上的衣服着了,她扯下衣服,往地上打。女知青还是不肯从火里逃生。葡萄一巴掌扇过去,她老实了。葡萄把她抱起来,心想,这货不轻,到底一个半人哩。

葡萄把窑洞的门关严。知青们喊:“救火喽!……”

史屯人都拿了桶、盆、锅往这边跑。

葡萄看着自己手里烧焦的衣服。那件二十多年前的洋缎小袄最后成一块补丁补在这件衣服上。洋缎不耐烧,一烧就化没了。

史屯人把葡萄的院子都快挤歪了。葡萄说:“窑洞着火关上门就完了,都跑来干啥?看我晒的柿饼比你们的甜是吧?”她一边叫唤,一边看着人头里夹着史春喜那个戴顶烂草帽的脑袋,老鳖似的缩着闪出门去。

知青们开始考大学时,史春喜被隔离审查了。不久他给调回史屯,打成了“四人帮”在这个县的爪牙。史屯街上的旧标语败了色,让人撕了上茅房了。新标语又贴了一天一地,说是支持邓小平同志回到党中央。赶集时,一个人上来买葡萄的柿饼,对她说:“你们这儿真是消息不灵,咋还贴华国锋的相片?他已经下去了。”

葡萄捋一把花白的卷头发,说:“噢,又打上啦。”

葡萄在史屯街上常常看见那个女知青。和她一伙的人越来越少,慢慢就剩她一个人走在黄土起烟的街面上了。骡车、马车过时,把土或者泥水泼溅到她那件男式中山装上,她就扯开嘴骂:“不长眼呀!”她还是叼个烟翻个拉链红领子,可葡萄看出她心里清苦着呢,身子在男式衣裳下头粗大起来,跟偷了人家一口小锅掖在裤腰里头似的。女知青见了葡萄就有一种闺女的温和气露出来,不过她俩谁也不和谁说话。葡萄成了救知识青年的英雄社员,这女知青表面也不买她账,好像救的不是她。葡萄只不过让她对这地方的恨、恼、瞧不起减轻一些。

她在葡萄的摊子前晃悠过去,看一下一般大、带一层白粉的金红色柿饼。葡萄在用碎线织一件毛背心,这时把手在衣裳上抹两把,分出十多个柿饼,朝外一推。女知青这个时候是饥不得的,一饥脸面就不要了。她龇出黄烟牙笑笑,和黄狗生狗娃之前的巴结脸儿一模一样。葡萄心里揪着,想肚里的小人要她贪嘴馋痨她也没法子呀。她看着女知青拿上柿饼,往男式中山装口袋里胡乱揣,摇头摆尾地走了。她还有几天就要生了,葡萄从她扭不动的屁股上看出来。

葡萄给女知青的柿饼成了她坐月子的头一顿饭。女知青是在她那个知青窑洞里把孩子生下的。知青户的窑洞里还有个男知青,守着她,陪她疼,听她哼哼,听她对着窑洞的拱顶、泥墙骂大街,又看她咬被头、咬毛巾、咬他的手。他不知女人在这时一点儿不怕丑,把那一处血淋淋湿漉漉地张大,那一处也不是他见过的样子,肿得亮亮的,有好几个大。她叫他把手伸进去,把那团活肉肉抠出来,她死了也就不疼了。他见那地方活生生撕开了,跟撕牛皮纸一样撕得烂糟糟,一个红脸黑头的东西冲了出来。男知青两眼一黑,和婴儿一块“哇”的一声叫出来。

男知青把婴儿擦干净,看着青蛙似的肉体想,这会是我的孩子不会?

女知青在床上挺着,不骂也不哼了,过一会儿,她摸起衣裳,从里面掏出个大柿饼咬上去。

两人守着十个柿饼过了一天。黄昏来了个讨饭的老婆儿,挎个篮,篮上罩块脏烂的手巾。女知青把老婆儿叫进来,问她会包孩子的脐带不。老婆儿把孩子脐带包好,看看这窑洞比哪个窑洞都清苦,连耗子都不来。老婆儿张不开口问他们要什么,走出了窑院。老婆儿走没了之后,男知青拿出一个白馍,对女知青说:“日他奶奶,要饭的都比咱强,篮里还有个白馍哩。”女知青笑了,把白馍几口吞下去,也不和男知青客气客气。第二天男知青只能出去撞运气,能偷就偷点儿,能借就借点儿。回来时带回半衣兜碎蜀黍,是和邻居借的。他把衣兜里的粮倒进锅里,才见衣兜有洞,碎蜀黍漏了一多半。正熬着蜀黍粥,两只鸡一路啄着他漏的蜀黍进了窑院的门。

女知青也不顾两腿之间撕成了烂牛皮纸,跳下床就去关窑院的门。男知青跟着鸡飞,最后抓了一只,跑了一只。他把鸡脖子一拧两段,血洒了一院子。两人一会儿工夫就把鸡做熟了,连着没择干净的小毛一块撕撕吃了。

第二天清早,他们看见院里来了只狐狸,正嚼着他们扔下的鸡骨头。

女知青说:“敢吃这货不敢?”

男知青说:“恐怕骚得很。”

女知青说:“骚也是肉哩。”

男知青说:“能熬一大锅骚汤。”

女知青说:“去队上地里偷俩萝卜,熬一大锅骚萝卜。”

男知青拿了把秃锹轻轻出了窑洞。狐狸媚笑一下,叼着一块鸡骨头从窑院门下的豁子窜了。男知青掂着秃锹在还没醒的村子里走。走走进了街,见拖拉机停在供销社后头。供销社昨天刚进了货。他四处看,人也没有,狗也没有,就用秃锹把供销社后门的锁给起开了。里面一股陈糕点、霉香烟、哈菜油的气味。他手脚好使,偷惯东西了。不一会儿他找着了昨天进的货:腊肠、蛋糕、酥皮饼。他吃着拿着,在黑暗里噎得直翻白眼,直嫌自己的喉咙眼太细。

他后面一个人朝他举起了木棒。那是一根枣木棒,疙里疙瘩,沉甸甸的。枣木棒打了下来。这个男知青捂着热乎乎的血,觉着刚吃点东西别再亏空出去,他说:“别打,不是贼!……”

进来的四个民兵不搭理他,只管打。

他又说:“我是知青!”

民兵棒起棒落。

男知青的手堵不了那么多血。腊肠出去了,昨天吃的瘦鸡和半碗蜀黍粥也出去了。再过一会儿,他觉着前天的几个又甜又面的大柿饼也出去了。

他哭起来:“上级不叫你们虐待知青!……”

民兵们觉着他快给捣成蒜泥了,就停下来。一个民兵上来摸摸他鼻尖,说:“这货怪耐揍,还有气。”他们把他扔在拖拉机上。供销社今天去送收购的鸡蛋,顺便把他捎回城里,扔哪个医院门口去。

男知青就这样给捎回城里了。女知青在窑洞里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她决定不等了,把孩子扔在赤脚医生的卫生室门口,自己拖着肿得老大的脚上了长途车。

她是离开史屯的最后一个知青。

她走了之后,葡萄想:我早说谁都呆不长。

这时她在人群里看那个包在男式衣服里的女婴儿。赤脚医生问:“有人要这闺女没有?”

人都说谁要她呀,喂自己一张嘴都难着哩。

葡萄说:“给我吧。”

人们给抱着孩子的葡萄让开路。有人起哄,问她这闺女算她什么人。

葡萄两眼离不开小闺女脚后跟大的青黄脸,回他说:“你是我孙子,那她该算我重孙女。”

人们大笑起来。又有一个人说:“看看这样子,咋喂得活?”

葡萄这时已走出人群了。她回头说:“喂啥我喂不活?让我拌料喂喂你,保你出栏的时候有一拃膘。”

史屯人乐坏了,从此没那帮成天偷庄稼说他们坏话的知青二流子了。他们个个都成了人来疯,骨头没四两沉,说:“葡萄喂喂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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