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20)

她嗯的一声说:“后面过来的人会告诉你的。”

“其实我不想死,”她说,“我只是生气。”

“我知道。”我说,“警察伸出手的时候,你也伸出了手。”

“你看到了?”

我没有看到,是那些戴上十元墨镜的人看到的。我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看到了。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风很大很冷,我可能冻僵了,我想抓住警察的手,脚下一滑,好像踩着一块冰……后面过来的人说报纸上没完没了说我的事。”

“三天,”我说,“也就是三天。”

“三天也很多,”她问我,“报纸怎么说我的?”

“说你男朋友送你一个山寨iPhone,不是真正的iPhone,你就自杀了。”

“不是这样的,”她轻声说,“是他骗了我,他说是真的iPhone,其实是假的。他什么都不送给我,我也不会生气,他就是不能骗我。报纸是在瞎说,还说了什么?”

“说你男朋友送你山寨iPhone后就回去老家,好像是他父亲病了。”

“这是真的。”她点点头后说,“我不是因为那个山寨货自杀的。”

“你在QQ空间的日志也登在报纸上了。”

她叹息一声,她说:“我是写给他看的,我是故意这么写的,我要他马上回来。他只要回来向我道歉,我就会原谅他。”

“可是你爬上鹏飞大厦。”

“他这个缩头乌龟一直没有出现,我只好爬上鹏飞大厦,我想这时候他应该出现了。”

她停顿了一下,问我:“报纸说了没有,我死后他很伤心。”

我摇了摇头说:“报纸上没有他的消息。”

“警察说他赶来了,说他正在下面哭。”她疑惑地看着我,“所以我伸手去抓警察的手。”

我迟疑之后还是告诉她:“他没有赶来,后来三天的报纸上都没有说他当时赶来了。”

“警察也骗我。”

“警察骗你是为了救你。”

“我知道。”她轻轻地点点头。

她问我:“报纸后来说到他了吗?”

“没有。”我说。

她心酸地说:“他一直在做缩头乌龟。”

“也许他一直不知道。”我说,“他可能一直没有上网,没有看到你在日志里的话,他在老家也看不到这里的报纸。”

“他可能是不知道。”她又说,“他肯定不知道。”

“现在他应该知道了。”我说。

我跟随她走了很长的路,她说:“我很累,我想在椅子里坐下来。”

四周的空旷是辽阔的虚无,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有天和地。我们看不到树木出现,看不到河水流淌,听不到风吹草动,听不到脚步声响。

我说:“这里没有椅子。”

“我想在木头的椅子里坐下来,”她继续说,“不是水泥的椅子,也不是铁的椅子。”

我说:“你可以坐在想到的椅子里。”

“我已经想到了,已经坐下了。”她说,“是木头长椅,你也坐下吧。”

“好吧。”我说。

我们一边行走,一边坐在想象的木头长椅里。我们似乎坐在长椅的两端,她似乎在看着我。

她对我说:“我很累,想在你的肩头靠一下……算了,你不是他,我不能靠在你的肩头。”

我说:“你可以靠在椅背上。”

她行走的身体向后倾斜了一下,她说:“我靠在椅背上了。”

“舒服一些吗?”

“舒服一些了。”

我们无声地向前走着,似乎我们坐在木头长椅里休息。

仿佛过去了很长时间,她在想象里起身,她说:“走吧。”

我点点头,离开了想象中的木头长椅。

我们向前走去的脚步好像快了一些。

她惆怅地说:“我一直在找他,怎么也找不到他。他现在应该知道我的事了,他不会再做缩头乌龟了,他肯定在找我。”

“你们被隔开了。”我说。

“怎么被隔开了?”

“他在那里,你在这里。”

她低下头,轻声说:“是这样。”

我说:“他现在很伤心。”

“他会伤心的。”她说,“他那么爱我,他现在肯定在为我找墓地,他会让我安息的。”

她说着叹息一声,继续说:“他没有钱,他的几个朋友和他一样穷,他到哪里去弄钱给我买一块墓地?”

“他会有办法的。”我说。

“是的,”她说,“他为了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他会有办法的。”

她脸上出现欣慰的神色,仿佛追寻到那个已经离去的世界里的甜蜜往事。

她低声说:“他说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

然后问我:“我漂亮吗?”

“很漂亮。”我真诚地说。

她开心地笑了,接着苦恼的神色爬上她的脸。“我很害怕,她说:春天要来了,夏天也要来了,我的身体会腐烂,我会变成只剩下骨骼的人。”

我安慰她:“他很快会给你买下一块墓地的,在春天来临之前你就可以去安息之地。”

“是的,”她点点头,“他会的。”

我们走在寂静里,这个寂静的名字叫死亡。我们不再说话,那是因为我们的记忆不再前行。这是隔世记忆,斑驳陆离,虚无又真实。我感受身旁这个神情落寞女子的无声行走,叹息那个离去的世界多么令人伤感。

我们好像走到原野的尽头,她站住脚,对我说:

“我们到了。”

我惊讶地看见一个世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树枝上结满有核的果子,树叶都是心脏的模样,它们抖动时也是心脏跳动的节奏。我看见很多的人,很多只剩下骨骼的人,还有一些有肉体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

我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她说:“这里叫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席地而坐正在下棋的骨骼阻挡了我们,仿佛是门阻挡了我们。我们在他们跟前站立,两个骨骼正在争吵,互相指责对方悔棋,他们争吵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如同越蹿越高的火苗。

左边的骨骼做出扔掉棋子的动作:“我不和你下棋了。”

右边的骨骼也做出同样的动作:“我也不和你下了。”

鼠妹说话了,她说:“你们别吵了,你们两个都悔棋。”

两个骨骼停止争吵,抬头看见鼠妹后张开空洞的嘴,我心想这应该是他们的笑容。然后他们注意到鼠妹身旁还有一个人,两双空洞的眼睛上下打量起了我。

左边的问鼠妹:“这是你的男朋友?”

右边的对鼠妹说:“你的男朋友太老了。”

鼠妹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也不老,他是新来的。”

右边的说:“看他还带着一身皮肉就知道是新来的。”

左边的问我:“你有五十多岁了吧?”

“我四十一岁。”我说。

“不可能,”右边的说,“你起码五十岁。”

“我确实四十一岁。”我说。

左边的骨骼问右边的骨骼:“他知道我们的故事吧?”

右边的说:“四十一岁应该知道我们的故事。”

左边的问我:“你知道我们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

“那边的故事。”

“那边有很多故事。”

“那边的故事里我们的最出名。”

“你们的是什么故事?”

我等待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可是他们不再说话,专心致志下棋了。我和鼠妹像是跨过门槛那样,从他们中间跨了过去。

我跟随鼠妹走去。我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感到树叶仿佛在向我招手,石头仿佛在向我微笑,河水仿佛在向我问候。

一些骨骼的人从河边走过来,从草坡走下来,从树林走出来。他们走到我们面前时微微点头,虽然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仍然感受到他们的友善。他们中间的几个留下亲切的询问之声,有人询问鼠妹是不是见到男朋友了,有人询问我是不是刚刚过来的。他们说话的声音似乎先是漫游到别处,然后带着河水的湿润、青草的清新和树叶的摇晃,来到我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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