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34)

“我一直在找你。”我说,“我去了那家商场,你走的那天发生了火灾,我担心你在那里。”

“哪家商场?”

“就是离我们店铺不远的那家很大的银灰色商场。”

“我不记得。”

我想起来了,商场开业的时候他已经深陷在病痛里,我说:“你没有去过那里。”

他再次哀伤地说:“你这么快就来了。”

“我找遍了城市,还去了乡下找你。”我说。

“你见到伯伯姑姑他们了?”他问我。

“见到了,那里也变了。”我没有说那里变得荒芜了。

“他们还怨恨我吗?”他问。

我说:“他们都很难过。”

他说:“我早就应该去看看他们。”

我说:“我到处找你,没想到你坐上火车去了那里。”

他喃喃自语:“我坐上了火车——”

我这时微笑了,我想到我们是在分开的两个世界里互相寻找。

他悲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这么快就来了。”

“爸爸,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我在这里每天都想见到你,可是我不想这么快就见到你。”

“爸爸,我们又在一起了。”

我和父亲永别之后竟然重逢,虽然我们没有了体温,没有了气息,可是我们重新在一起了。我的右手离开他戴着破旧白手套的纤细骨骼手指,小心放在他骨骼的肩膀上。我很想对他说,爸爸,跟我走吧。但是我知道他热爱工作,热爱这个候烧大厅里的工作,所以我说:

“爸爸,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我感到他骨骼的脸上出现了笑意。

他问我:“你亲生父母知道吗?”

“可能还不知道。”

他叹息一声说:“他们会知道的。”

我不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候烧大厅陷入回忆般的安静,我们珍惜这个在一起的时刻,在沉默里感受彼此。我觉得他在凝视我脸上的伤痕,李青只是复原了我的左眼、鼻子和下巴,没有抹去留在那里的伤痕。

他戴着破旧白手套的双手开始抚摸我的肩膀,骨骼的手指在颤抖,我感到这既是永别的抚摸,也是重逢的抚摸。

他的手指来到我手臂上的黑布,然后停留在黑布上了。他深深垂下了头,沉溺在久远的悲伤里。他知道自己离去后,我在那个世界里也就孤苦伶仃了。他没有询问我是怎么过来的,可能是他不想让我伤心,也不想让自己伤心。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他想戴上那块黑布。这是父亲的心愿,我听出来了。我点点头,把手臂上的黑布取下来递给他,他脱下两只白手套,十根骨骼的手指抖动着接过了黑布,又抖动着给自己空荡荡的袖管戴上这块黑布。

他给自己骨骼的双手戴上破旧的白手套之后,抬起头看着我,我看见他空洞的眼睛里流出两颗泪珠。虽然他早我来到这里,仍然流下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眼泪。

“有人告诉我,朝着这个方向走,能见到我的女朋友。”

“谁是你的女朋友?”

“最漂亮的那个。”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刘梅,也叫鼠妹。”

我在返回的路上,一个步履急切的人走到我跟前,他的左手一直捂住腰部,身体微微歪曲,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我认出这个急切的人,头上乱蓬蓬的黑发像一顶皮毛帽子,我想起他曾经有过的花花绿绿的发型,他应该很久没有染发,也没有理发。

“你是伍超。”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认识你。”

“你怎么会认识我?”

“在出租屋。”

我的提醒逐渐驱散了他脸上的迷惘,他看着我说:“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就是在出租屋。”我说。

他想起来了,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是的,是在出租屋。”

我看着他左手捂住的腰部,问他:“那里还疼吗?”

“不疼了。”他说。

他的左手离开了腰部,随后又习惯性地回到那里继续捂住。

我说:“我们知道你卖掉一个肾,给鼠妹买下一块墓地。”

“你们?”他疑惑地看着我。

“就是那里的人。”我的手指向前方。

“那里的人?”

“没有墓地的人都在那里。”

他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他又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肖庆过来了,他告诉我们的。”我说。

“肖庆也来了?”他问,“什么时候?”

“应该是六天前,”我说,“他一直在迷路,昨天才来到我们那里。”

“肖庆是怎么过来的?”

“车祸,浓雾里发生的车祸。”

他迷惑地说:“我不知道浓雾。”

他确实不知道,我想起来肖庆说他躺在地下的防空洞里。

我说:“那时候你在防空洞里。”

他点了点头,然后问我:“你过来多久了?”

“第七天了。”我问他,“你呢?”

他说:“我好像刚刚过来。”

“那就是今天。”我心想他和鼠妹擦肩而过。

“你一定见到鼠妹了。”他的脸上出现期盼的神色。

“见到了。”我点点头。

“她在那里高兴吗?”他问。

“她很高兴。”我说,“她知道你卖掉一个肾给她买了墓地就哭了,哭得很伤心。”

“她现在还哭吗?”

“现在不哭了。”

“我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欣喜的神色像一片树叶的影子那样出现在他的脸上。

“你见不到她了,”我迟疑一下说,“她去墓地安息了。”

“她去墓地安息了?”

欣喜的树叶影子在他脸上移走,哀伤的树叶影子移了过来。

他问我:“什么时候去的?”

“今天,”我说,“就是你过来的时候,她去了那里,你们两个错过了。”

他低下头,无声哭泣着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停止哭泣,忧伤地说:“我要是早一天过来就好了,就能见到她了。”

“你要是早一天过来,”我说,“就能见到光彩照人的鼠妹。”

“她一直都是光彩照人。”他说。

“她去安息之地的时候更加光彩照人。”我说,“她穿着婚纱一样的长裙,长裙从地上拖过去……”

“她没有那么长的裙子,我没见过她有那么长的裙子。”他说。

“一条男人长裤改成的长裙。”我说。

“我知道了,她的牛仔裤绷裂了,我在网上看到的。”他忧伤地说,“她穿上别人的裤子。”

我说:“是一个好心人给她穿上的。”

我们沉默地向前走着,空旷的原野纹丝不动,让我们觉得自己的行走似乎是在原地踏步。

“她高兴吗?”他问我,“她穿着长裙去墓地的时候高兴吗?”

“她高兴,”我说,“她害怕春天,害怕自己的美丽会腐烂,她很高兴你给她买了墓地,在冬天还没有过去的时候就能够去安息,带着自己的美丽去安息。我们都说她不像是去墓地,像是新娘去出嫁,她听了这话伤心地哭了。”

“她为什么哭了?”他问。

“她想到不是去嫁给你,是去墓地安息,她就哭了。”我说。

伍超伤心了,他向前走去时摆动的右手举了起来,接着一直捂住腰的左手也举了起来,他两只手一边擦着眼睛一边走着。

“我不该骗她,”他说,“我不该拿山寨的iPhone去骗她,她很想有一个iPhone,她每天都挂在嘴上,她知道我没有钱,买不起真正的iPhone,她只是想想说说。我不该拿一个山寨的去骗她,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不是我给她买了山寨货,是我骗了她。”

他擦眼睛的两只手放了下来,他说:“如果我告诉她,这是山寨的,我只有这么一点钱,她也会高兴的,她会扑上来抱住我,她知道我尽心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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