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5)

我没有在意饭店里乱糟糟的场景,继续读着报纸上的文章,只是不断地抬头看一看,后来是烟雾让我看不清报纸上的黑字,我揉起了眼睛,看着几个穿着工商制服或者是税务制服的人从楼上包间里跑下来,他们穿过一片狼藉的大厅,喝斥堵在门口的谭家鑫一家人,谭家鑫迟疑之后,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他们骂骂咧咧地逃到大街上。

谭家鑫一家人继续堵在门口,我看到谭家鑫的眼睛在烟雾里瞪着我,他好像在对我喊叫什么,随即是一声轰然巨响。

我来到了记忆之路的尽头,不管如何努力回想,在此之后没有任何情景,蛛丝马迹也没有。谭家鑫的眼睛瞪着我,以及随后的一声轰然巨响,这就是我能够寻找到的最后情景。

在这个最后的情景里,我的身心沦陷在这个名叫李青的女人的自杀里,她是我曾经的妻子,是我的一段美好又心酸的记忆。我的悲伤还来不及出发,就已经到站下车。

雪花还在飘落,浓雾还没散去,我仍然在行走。我在疲惫里越走越深,我想坐下来,然后就坐下了。我不知道是坐在椅子里,还是坐在石头上。我的身体摇摇晃晃坐在那里,像是超重的货船坐在波动的水面上。

一个双目失明的死者手里拿着一根拐杖,敲击着虚无缥缈的地面走过来,走到我跟前站住脚,自言自语说这里坐着一个人。我说是的,这里是坐着一个人。他问我去殡仪馆怎么走?我问他有没有预约号。他拿出一张纸条给我看,上面印有A52。我说他可能走错方向了,应该转身往回走。他问我纸条上写着什么,我说是A52。他问是什么意思,我说到了殡仪馆要叫号的,你的号是A52。他点点头转身走去,拐杖敲击着没有回声的地面远去之后,我怀疑给这个双目失明的死者指错了方向,因为我自己正在迷失之中。

第二天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杨飞——”

呼唤仿佛飞越很远的路途,来到我这里时被拉长了,然后像叹息一样掉落下去。我环顾四周,分辨不清呼唤来自哪个方向,只是感到呼唤折断似的一截一截飞越而来。

“——杨飞——杨飞——”

我似乎是在昨天坐下的地方醒来,这是正在腐朽中的木头长椅,我坐在上面,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过了一会儿长椅如石头般安稳了。雨水在飞扬的雪花中纷纷下坠,椭圆形状的水珠破裂后弹射出更多的水珠,有的继续下坠,有的消失在雪花上。

我看见那幢让我亲切的陈旧楼房在雨雪的后面时隐时现,楼房里有一套一居室记录过我和李青的身影和声息。冥冥之中我来到这里,坐在死去一般寂静的长椅里,雨水和雪花的下坠和飘落也是死去一般寂静。我坐在这寂静之中,感到昏昏欲睡,再次闭上眼睛。然后看见了美丽聪明的李青,看见了我们昙花一现的爱情和昙花一现的婚姻。那个世界正在离去,那个世界里的往事在一辆驶来的公交车上,我第一次见到李青的情景姗姗而来。

我的身体和其他乘客的身体挤在一起摇摇晃晃,坐在我身前的一个乘客起身下车,我侧身准备坐下之时,一个身影迅速占据了应该属于我的座位。我惊讶这个身影捕捉机会的速度,随即看见她美丽的容貌,那种让人为之一惊的美丽。她的脸微微仰起,车上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忘返,可是她的表情旁若无人,似乎正在想着什么。我心想她抢占了我的座位,却没有看我一眼。不过我很愉快,在拥挤嘈杂的路途上可以不时欣赏一下她白皙的肤色和精美的五官。大约五站路程过去后我挤向车门,公交车停下车门打开,下车的人挤成一团,我像是被公交车倒出去那样下了车。我走在人行道上时,感觉一阵轻风掠过,是她快步从我身旁超过。我在后面看着她扬动的衣裙,她走去的步伐和甩动的手臂幅度很大,可是飘逸迷人。我跟着她走进一幢写字楼,她快步走进电梯,我没有赶上电梯,电梯门合上时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看着电梯外面,却没有看我。

我发现和她是在同一家公司工作,那时候我刚刚参加工作。我是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员工,她是明星,有着引人瞩目的美丽和聪明。公司总裁经常带着她出席洽谈生意的晚宴,她经历了很多商业谈判。那些商业谈判晚宴的主要话题是谈论女人,生意上的事只是顺便提及。她发现谈论女人能够让这些成功男人情投意合,几小时前还是刚刚认识,几小时后已成莫逆之交,生意方面的合作往往因此水到渠成。据说她在酒桌上落落大方巧妙周旋,让那些打她主意的成功男人被拒绝了还在乐呵呵傻笑,而且她酒量惊人,能够不断干杯让那些客户一个个醉倒在桌子底下,那些烂醉如泥的客户喜欢再次被李青灌得烂醉如泥,他们在电话里预约下一次晚宴时会叮嘱我们的总裁:

“别忘了把李青带来。”

公司里的姑娘嫉妒她,中午的时候她们常常三五成群聚在窗前吃着午餐,悄声议论她不断失败的恋爱。她的恋爱对象都是市里领导们的儿子,他们像接力棒一样传递出这部真假难辨的恋爱史。她有时从这些嚼舌根的姑娘跟前走过,知道她们正在说着她如何被那些领导儿子们蹬掉的传言,她仍然向她们送去若无其事的微笑,她们的闲言碎语对于她只是无需打伞的稀疏雨点。她心高气傲,事实是她拒绝了他们,不是他们蹬掉了她。她从来不向别人说明这些,因为她在公司里没有一个朋友,表面上她和公司里所有的人关系友好,可是心底里她始终独自一人。

很多男子追求她,送鲜花送礼物,有时候会同时送来几份,她都是以微笑的方式彬彬有礼抵挡回去。我们公司里的一个锲而不舍,送鲜花送礼物送了一年多都被她退回后,竟然以破釜沉舟的方式求爱了。在一个下班的时间里,公司里的人陆续走向电梯,他手捧一束玫瑰当众向她跪下。这个突然出现的情景让我们瞠目结舌,就在大家反应过来为他的勇敢举动欢呼鼓掌时,她微笑地对他说:

“求爱时下跪,结婚后就会经常下跪。”

他说:“我愿意为你下跪一辈子。”

“好吧,”她说,“你在这里下跪一辈子,我一辈子不结婚。”

她说着绕过下跪的他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时她微笑地看着外面,那一刻她的眼睛看到了我。她看见我不安的眼神,她的冷酷,也许应该是冷静,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欢呼和掌声不合时宜了,渐渐平息下来。下跪的求爱者尴尬地看了看我们,他不知道应该继续跪着,还是赶紧起身走人。我听到一些奇怪的笑声,几个女的掩嘴而笑,几个男的互相看着笑出嘿嘿的声音,他们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后里面一阵大笑,大笑的声音和电梯一起下降,下降的笑声里还有咳嗽的声音。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当时他还跪在那里,我想和他说几句话,可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看看我,脸上挂着苦笑,好像要说些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他低下头,把那束玫瑰放在地上,紧挨着自己的膝盖。我觉得不应该继续站在那里,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电梯下降时我的心情也在下降。

他第二天没来公司上班,所以公司里笑声朗朗,全是有关他下跪求爱的话题,男男女女都说他们来上班时充满好奇,电梯门打开时想看看他是否仍然跪在那里。他没有跪在那里让不少人感到惋惜,似乎生活一下子失去不少乐趣。下午的时候他辞职了,来到公司楼下,给他熟悉的一位同事打了一个电话,这位同事拿着电话说:

“我正忙着呢。”

这位放下电话后,挥舞双手大声告诉大家:“他辞职了,他都不敢上来,要我帮忙整理他的物品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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