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9)

“我不知道,”我想起了自己的最后情景,“我在一家餐馆里吃完一碗面条,桌子上有一张报纸,看到关于你的报道,餐馆的厨房好像着火了,很多人往外逃,我没有动,一直在读报纸上你自杀的消息,接着一声很响的爆炸,后来发生的事就不知道了。”

“就是在昨天?”她问。

“也可能是前天。”我说。

“是我害死你的。”她说。

“不是你,”我说,“是那张报纸。”

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可以让我靠一下吗?”

我说:“你已经靠在上面了。”

她好像笑了,她的头在我肩上轻微颤动了两下。她看见我左臂上戴着的黑布,伸手抚摸起来。

她问我:“这是为我戴的吗?”

“为我自己戴的。”

“没有人为你戴黑纱?”

“没有。”

“你父亲呢?”

“他走了,一年多前就走了。他病得很重,知道治不好了,为了不拖累我,悄悄走了。我到处去找,没有找到他。”

“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对我也很好。”她说。

“最好的父亲。”我说。

“你妻子呢?”

我没有说话。

“你有孩子吗?”

“没有,”我说,“我后来没再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

“不想结婚。”

“是不是我让你伤心了?”

“不是,”我说,“因为我没再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

“对不起。”

她的手一直抚摸我左臂上的黑布,我感受到她的绵绵情意。

我问她:“你有孩子吗?”

“曾经想生一个孩子,”她说,“后来放弃了。”

“为什么?”

“我得了性病,是他传染给我的。”

我感到眼角出现了水珠,是雨水和雪花之外的水珠,我伸出右手去擦掉这些水珠。

她问我:“你哭了?”

“好像是。”

“是为我哭了?”

“可能是。”

“他在外面包二奶,还经常去夜总会找小姐,我得了性病后就和他分居了。”她叹息一声,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在夜里会想起你。”

“和他分居以后?”

“是的,”她迟疑一下说,“和别的男人完事以后。”

“你爱上别的男人了?”

“没有爱,”她说,“是一个官员,他完事走后,我就会想起你。”

我苦笑一下。

“你吃醋了?”

“我们很久以前就离婚了。”

“他走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很长时间想你。”她轻声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要去应酬,再晚你也不会睡,一直等我,我回家时很累,要你抱住我,我靠在你身上觉得轻松了……”

我的眼角又出现了水珠,我的右手再去擦掉它们。

她问我:“你想我吗?”

“我一直在努力忘记你。”

“忘记了吗?”

“没有完全忘记。”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的,”她说,“他可能会完全忘记我。”

我问她:“他现在呢?”

“逃到澳洲去了。”她说,“刚有风声要调查我们公司,他就逃跑了,事先都没告诉我。”

我摇了摇头,我说:“他不像是你的丈夫。”

她轻轻笑了,她说:“我结婚两次,丈夫只有一个,就是你。”

我的右手又举到眼睛上擦了一下。

“你又哭了?”她说。

“我是高兴。”我说。

她说起了自己的最后情景:“我躺在浴缸里,听到来抓我的人在大门外凶狠地踢着大门,喊叫我的名字,跟强盗一样。我看着血在水中像鱼一样游动,慢慢扩散,水变得越来越红……你知道吗?最后那个时刻我一直在想你,在想我们一起生活过的那套很小的房子。”

我说:“所以你来了。”

“是的,”她说,“我走了很远的路。”

她的头离开了我的肩膀,问我:“还住在你父亲那里?”

我说:“那房子卖了,为了筹钱给我父亲治病。”

她问:“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一间出租屋里。”

“带我去你的出租屋。”

“那屋子又小又破,而且很脏。”

“我不在乎。”

“你会不舒服的。”

“我很累,我想在一张床上躺下来。”

“好吧。”

我们同时站了起来,刚才已经稀少的雨雪重新密集地纷纷扬扬了。她挽住我的手臂,仿佛又一次恋爱开始了。我们亲密无间地走在虚无缥缈的路上,不知道走了有多长时间,来到我的出租屋,我开门时,她看见门上贴着两张要我去缴纳水费和电费的纸条,我听到她的叹息,我问她:

“为什么叹气?”

她说:“你还欠了水费和电费。”

我把两张纸条撕下来说:“我已经缴费了。”

我们走进这间杂乱的小屋。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屋子的杂乱,在床上躺了下来,我坐在床旁的一把椅子里。她躺下后睡袍敞开了,她和睡袍都是疲惫的模样。她闭上眼睛,身体似乎漂浮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睁开来。

她问:“你为什么坐着?”

我说:“我在看你。”

“你躺上来。”

“我坐着很好。”

“上来吧。”

“我还是坐着吧。”

“为什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坐了起来,一只手伸向我,我把自己的手给了她,她把我拉到了床上。我们两个并排仰躺在那里,我们手纠缠在一起,我听到她匀称的呼吸声,恍若平静湖面上微波在荡漾。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话,我也开始说话。我心里再次涌上奇怪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和一个熟悉的女人躺在一起,可是她说话的陌生声音让我觉得是和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躺在一起。我把这样的感觉告诉她,她说她也有这样的奇怪感觉,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躺在一起。

“这样吧,”她的身体转了过来,“让我们互相看着。”

我的身体也转过去看着她,她问我:“现在好些了吗?”

“现在好些了。”我说。

她湿漉漉的手抚摸起了我受伤的脸,她说:“我们分手那天,你把我送上出租车的时候,我抱住你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你说你仍然爱我。”

“是这句话。”她点点头,“你也说了一句话。”

“我说我永远爱你。”

她和睡袍一起爬到了我的身上,我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举了起来,不敢去抱她。她的嘴巴对准我的耳朵湿漉漉地说:

“我的性病治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抱住我。”

我的双手抱住了她。

“抚摸我。”

我的双手抚摸起了她的背部、腰部和大腿,我抚摸了她的全身。她的身体湿漉漉的,我的手似乎是在水中抚摸她的身体。

我说:“你比过去胖了。”

她轻轻笑了:“是腰胖了。”

我的手流连忘返地抚摸她,然后是我的身体抚摸起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也抚摸起了我的身体,我们的身体仿佛出现了连接的纽带……我在床上坐了起来,看到她站在床边,正在用手整理自己的头发。

她对我说:“你醒来了。”

“我没有睡着。”

“我听到你打呼噜了。”

“我确实没有睡着。”

“好吧,”她说,“你没有睡着。”

她系上了睡袍的腰带,对我说:“我要走了,几个朋友为我筹备了盛大的葬礼,我要马上赶回去。”

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打开屋门时回头看着我,惆怅地说:“杨飞,我走了。”

第三天

我游荡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时行走在早晨和晚上。

我几次走向那间出租屋,昨天我和李青还在那里留下久别重逢的痕迹,今天却无法走近它。我尝试从不同方向走过去,始终不能接近它,我好像行走在静止里,那间出租屋可望不可即。我想起小时候曾经拉着父亲的手,想方设法走到月亮底下,可是走了很长的路,月亮和我们的距离一直没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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