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出书版)(17)

“……什么?”

“废话!你藏的你承认啊!”小郝给她气笑了。

走廊两边的门都开了缝儿,缝隙渐渐变大。

讯问陷入僵局。郝淑雯只好重来。

“是不是把那玩意儿烧了?”

“……”

“藏在衬衫下的东西被你烧了?”

“……谁烧了?”

“哦,没烧。那哪儿去了?”

“……”

“大家可是都看见的,啊。”

何小嫚眼泪流下来,可以看成是被冤出来的眼泪,也可以看成是被穷追猛打即将全线崩溃而求饶的眼泪。小嫚眼睛看着前方,但并不看着她面前的未来分队队长。她的目光在郝淑雯身上穿了个洞,去寻找逃遁的出路。假定她能来一个现在时髦的“穿越”,穿越几十年,来到二十一世纪的北京王府井,就是跑断腿也找不到无衬垫乳罩。她那个刚被销赃的乳罩假如拿到此地,大概没人敢相认,那也叫乳罩?!那是多么单薄可怜的东西!塞着两块黄颜色搓澡海绵,塞着小嫚对自己身体的不满,塞着对改良自身最大胆的作弊。怎么能让她承认这样的作弊呢?要她承认不是太残忍了吗?郝淑雯是太残忍了,你长了这么丰美的胸,你当然镇压在胸上作弊的可怜虫!何小嫚的目光在郝淑雯的完美的胸口上穿了个洞,又在小郝身后走廊尽头的墙壁上穿了个洞,还是找不到逃遁的出路。眼泪滴成了珠子,可她就是不低头不认罪。

“我们好几个人都看见了。”门内的某女兵站上了证人席。

“他们男的都看见了!都在怪笑!”这个证人很悲愤。

门内的女兵们跟走廊上的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审判庭。郝淑雯又开口了。

“干了那种事,还要撒谎。”

“我没撒谎。”

“她撒谎没有?”郝淑雯向走廊两边的门扫视。

“撒了!”陪审团异口同声。

“再问你,撒谎了没有?”

寂静中,何小嫚的眼泪干了。

“问你呢。”

“我没撒谎!……”

何小嫚突然咆哮起来。凉飕飕的秋夜出现了乱气流。

郝淑雯被这一声呐喊暂时震住。大家都从这句咆哮里听出“策那娘”!听出比这更脏的弄堂下流话,听出她用这句话骂山门骂大街。这只小老鼠一向躲躲闪闪,静静悄悄,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叫!从来不知道她身体某处藏着这样一声叫!

“没撒谎你叫什么叫?!”

何小嫚继续看着前方。

“有种干,就有种承认!撒谎抵赖……”

一声号叫打断了郝淑雯。何小嫚的那声无词的号叫更可怕,刹那之间让你怀疑她由人类退化成了猿,叫声凄厉至极,一口气好长,一米五八的身体作为笛管,频率高得不可思议,由此你得到一个证明,正是她的短小使她发出如此尖锐的声音,想想知了,蛐蛐、蝈蝈、金铃子之类。郝淑雯给她叫傻了。我们都傻了:她这样叫,一个字也没有,什么意思啊?后来我了解了她的身世,觉得这声无词的号叫在多年前就开始起调门,多年前就开始运气,在她父亲自杀的时候,或许在弟弟揪住她的辫子说“辫子怎么这么粗,明明是猪屎橛子”的时候,也或许是在她母亲识破了那件被染黑的红毛衣,以及两个绒球如何做了丰胸材料而给了她两耳光的时候……

何小嫚号叫的时候,脸色紫红,印堂却青白,鼻子至嘴巴的三角区同样发青,但她的眼睛仍然是穿过郝淑雯的;小郝把一件洗塌了筋骨因此疲软无比的针织衫做睡衣穿,肉粉色,原先应该是红色,由于洗过太多水完全像张煮软的馄饨皮粘贴在身体上。想象一下,小郝那夜间不设防的身体就在那下面,那些轮廓,那份饱满,她的高炮师长父亲和军医母亲给了她这身体,以及那身体后的依靠。只要这世上郝淑雯存在着,对于何小嫚就是残酷。小郝这样的天体和何小嫚这样的丰胸把戏,一个当然要戳穿,一个当然要号叫。

女兵们对何小嫚的歧视蔓延很快,男兵们不久就受了传染。至今我还记得一九七六年夏天的恶热。在大变革前夕的非人酷暑中,为“八一”节排练新舞蹈:红军飞渡金沙江。舞蹈的高潮是所有男舞者把女舞者托举起来,女舞者一腿跪在男舞者的肩膀上,另一条腿伸向空中。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汗水冲淋,地板湿漉漉的似乎也跟着出汗。平时就爱出汗的何小嫚看上去油汪汪的,简直成了蜡像,正从头到脚地融解。快要到托举了,录音机里的音乐越发煽情,军鼓铜管一块儿发飙,女舞者们起范儿,男舞者们趁势托腰,一个半旋,所有女兵都是“楚腰纤细掌中轻”地舞到男兵手臂上,而录音机突然哑了。编导杨老师从他坐镇的藤椅上站起,我们都看见藤椅座上留了个湿漉漉的臀部印记。杨老师问那个跟何小嫚搭档的男舞者怎么的了。这是个北京兵,叫朱克,已经持续闹了三年转业,他回答杨老师说,他没怎么的呀。杨老师一手用毛巾擦汗,一手舞动着半截儿香烟,把托举动作的要领又细说一遍,烟灰飘在我们的汗上。然后他跟所有人说:“我知道大家都很热,但是请不要恨我,恨害得你们重来的人。”

他把烟头塞回嘴角,一边回到藤椅前,在湿漉漉的臀部印记上坐下来。操控录音机的人摁下开机键,音乐再次飙起,杨老师大喊一声:“开始!”

我们再次起范儿,重复那套动作,音乐却又停了。杨老师将烟头往脑后的窗外一扔,指着朱克和何小嫚。

“你俩怎么回事?!”

何小嫚看着嘴冒青烟的杨老师,又看看朱克。

朱克说:“举不动。”

朱克闹了三年转业,不好好练功,整天练健美,往那儿一站就是针灸肌理塑像。

杨老师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这么闹,就更不会让你转业。”

朱克说:“我闹什么了?闹肚子,没劲儿,再给人家摔坏了呢。”他下巴歪歪,意思他罢工是为了何小嫚好。

杨老师说:“举不动可以,至少把动作来一遍。”

大家再一次重来,起范儿,托腰……杨老师噌地站起来,藤椅小而杨老师块儿大,本身是靠藤子的弹性将偌大的臀部挤进两个扶手之间,现在起身起得太急,加上汗水和空气湿度把他和藤椅都泡发了,因而他向朱克逼近的几步,藤椅的两个扶手仍然夹在他屁股上。

杨老师走到朱克跟前,夹住他的藤椅才咣当一声掉下来,翻倒在地板上。杨老师这才意识到刚才的狼狈,回身一脚踹在藤椅上。地板被我们的汗润滑,藤椅顺着那滑溜劲向墙根溜去,又被墙根撞了一下,弹回来一尺远。

我们都知道杨老师为什么急成那样。朱克刚才大致做了一遍规定动作,但他做他的,跟何小嫚毫无关系,手离何小嫚的身体数尺远。

杨老师让所有人原地休息,把朱克和何小嫚单独调度到大厅中央。又胖又高的杨老师在这种天气最是受罪,无端也有三分火气,此刻火得两拳紧握,胳膊肘架起,看上去是京剧的花脸提铜锤的架势。我们估计那是因为他胳肢窝里全是汗,那样空着提铜锤可以让胳肢窝里多少流通点儿空气。

“朱克,你给我做十次!举不动,可以,不过其他动作一分折扣也不准打!小何,准备好……走!”

朱克却蹲下来,头抱在两手之间。

“你到底想干什么?!”杨老师站在了朱克面前,嗓音几乎压没了,只剩牙缝儿里咝咝的出气声,响尾蛇发起致命攻击之前的咝咝声。

朱克向杨老师抬起痛苦的脸:“杨老师您行行好,给换个人吧。”

杨老师不明白。我们虽然热糊涂了,但还是有些懂朱克的意思。

杨老师此时四十五岁,是我们团第一号舞蹈权威,创作和编排舞蹈的才能使我们常常忽略他的体重。他转脸问何小嫚:“朱克说换谁?”

上一篇:第七天 下一篇:非洲札记

严歌苓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