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出书版)(19)

“全是……全是好字儿啊!”小嫚说。这是她的原话,意思是:记录了他辉煌曾经的字,不好吗?她活了二十多岁,一个这样的字都没获得过。

刘峰没说话,似乎专注地整理东西。

小嫚翻看着那些奖品,终于冲破羞涩,说她是否可以收藏下那些奖品。刘峰说当然了,只要她不嫌难看。

我的分析是,刘峰把处理多余物资的事情让小嫚做,是想让她搬了东西就走,离开他的房间。刘峰爱林丁丁爱出半条命去了,没了丁丁,对于他来说,全世界一个女人都没了。小嫚不懂他的痛,他的苦,以为她这样陪伴他,送他最后一程,我们全体对他的反目和孤立,就能给找补回来一点儿。尤其是林丁丁对他的伤害,小嫚也想以她最后的陪伴给予些弥补。她活了二十多岁,一路受伤到此刻,她的一路都是多么需要陪伴和慰藉,这她最明白。那天晚上,其实小嫚想告诉刘峰,从那次托举,他的两只手掌触碰了她的身体,她的腰,她就一直感激他。他的触碰是轻柔的,是抚慰的,是知道受伤者疼痛的,是借着公家触碰输送了私人同情的,因此也就绝不只是一个舞蹈的规定动作,他给她的,超出了规定动作许多许多。他把她搂抱起来,把她放置在肩膀上,这世界上,只有她的亲父亲那样扛过她。在排练中和演出中,她被他一次次扛着,就像四岁时父亲扛她那样,让她感到安全,踏实,感到被宝贝着,感到……那一会儿她是娇贵的,是被人当掌上明珠的。这感觉小嫚跟我说了三分之一,其余是我分析和诠释出来的。于是我进一步推测,那个夜晚,小嫚几乎是爱刘峰的。不,她已经爱上他了。也许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找上门,就是向刘峰再讨一个“抱抱”。明天,抱她的人就要走了,再也没有这个人,在所有人拒绝抱她的时候,向她伸出两个轻柔的手掌。

也许小嫚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真正识得刘峰善良的人。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刘峰人格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不就是善良吗?他如果能够以触摸女性来证明自己的人性,雄性,小嫚当然会以身以心相许。

何小嫚在刘峰房间里一直待到九点半,刘峰同屋的两个人看完电影回来,她才告别。

当她搬着刘峰给她的那个纸壳箱下楼时,对所有男兵都昂着头。她想对他们说的话是:你们什么东西?连刘峰的小脚趾都不如!

她一直保存着刘峰的所有奖品,但始终不知道刘峰为什么抛弃了它们。我觉得我懂得刘峰对那些奖品的态度,以及他把它们当废品抛弃的理由。他或许是这么想的:你们把这些东西给我的时候多慷慨啊,好像这就是我需要的全部,可我想问你们要一点点人的感情,一点点真情,都是不行的;对我的真情呢,哪怕给予一点点承认,一点点尊重,都不行,你们就要叫“救命”!就要口诛笔伐,置于死地而后快。做模范标兵当然光荣神圣,但是份苦差,一种受戒,所有的奖品都是对受戒的慰问,对苦差的犒劳,都是一再的提醒和确认:你那么有品,不准和我们一样凡俗,和我们一样受七情六欲污染。刘峰扔掉那些奖品,等于扔掉了枷锁。

第二年秋天,何小嫚也离开了我们。她也是被处理下基层的。一九七八年国庆,我们到阿坝为即将解散的骑兵团和军马场演出。战争不再需要骑兵和军马,骑兵和军马将永远退役,我们的芭蕾小舞剧《军马和姑娘》也就将永远谢幕。舞台坑洼不平,第一次走台A角小战士就崴了脚腕,脚肿得漫说穿足尖鞋,连四十号男鞋都穿不进去,把皮帽子当鞋穿。杨老师便把何小嫚顶上去。何小嫚那时已是标准龙套,只在两个大型集体舞里充数,因此所有人认为这段小战士独舞是对她的厚赏。女分队队长郝淑雯在服装组找到了小嫚。何小嫚因为担任的节目少,常在服装组帮忙,总有钉纽扣、补假发之类的琐事可做。她当兵四年,到此刻对于“进步”和“向组织靠拢”的真谛彻底摸透,那就是对该你做的事马虎,对不该你做的事操劳:假如服装员跟团支部提出“何小嫚常常帮着服装组补连裤袜”,那可远比舞蹈分队表扬她“何小嫚练功积极,演出认真”重要得多。听到后者,团支部会认为,舞蹈队的,练功积极是本职,演出认真理所当然,有什么可表扬的。忙活别人的工作,比如帮服装员补鞋补袜之类,就会捞到分外表扬。郝淑雯向何小嫚传达完杨老师的指令,何小嫚说不行,她顶不了A角小战士。郝淑雯以为自己听错了,平时在杨老师编导的舞蹈里,哪怕给她的角色是只狗,她都会乐颠颠地接过来演。何小嫚说完,又把鼻尖凑到尼龙袜上,继续织补。我们还有待发现,小嫚眼睛的精彩凝聚力得益于她的中度近视。有次在昏暗的后台,她用扫把来回扫一小块儿地方:原来她把屋顶漏进来的白色光斑当黏在地板上的化妆棉纸清扫了。

“你不想演小战士?”女分队队长这是第二次问何小嫚,给她反悔的机会。小郝跟我们都认为,何小嫚的白日梦都充满着这个小战士。那么出风头的一个角色,既顽皮又憨拙,非常讨观众好,每次都是掌声连着笑声,我们都恨不得削掉几公分身高去出这份风头。

“我头晕。”这是何小嫚给的理由。

谁不头晕?海拔四千米,打个喷嚏都能耗尽氧气,一动不动所有人都会轻微哮喘。每天有人流鼻血,心慌,恶心,腹泻,层出不穷的高原反应中,头晕是最舒服的一种。健美健将朱克一夜就老了,血压蹿到一百八,心跳也快快慢慢的。

“谁不头晕?”郝分队长说。

“你也头晕?”何小嫚问,似乎她刚知道高原反应对每个人发生。

“废话!”郝淑雯说。

何小嫚从凳子上站起来,真的晃悠一下。她的意思似乎是,既然大家都头晕,她就只好顶下小战士的光荣岗位吧。

我们这些龙套演员陪着主演何小嫚排练一下午。那是一座露天舞台,就着山坡的高度搭建,十月就早早进入了严寒。我们像一个个蒸汽火车头,嘴吐白气,呼呼直喘地陪着她熟悉每个位置,每个队形,每一处衔接。

晚上演出前,我们听见台下嗒嗒的马蹄声。从大幕缝隙看出去,看到两千名骑兵整齐入座,座位就是他们胯下的战马。我们从来没见过如此的观众席,不只振奋而且恐惧,都不由自主地想,演出中万一惊了马,被铁蹄踏成肉酱的将是谁们。

何小嫚坐在炭火边看我们活动足尖。郝淑雯催她起来一块儿活动腿脚,别像第一位小战士那样还未出征就倒下了。

她说她反正已经倒下了,正发高烧呢。郝淑雯把卫生员找来,在她额头上摸摸,是烫的,可她一直烤着火。体温计可以做证,五分钟后从她腋下拿出体温计,卫生员说:咋的了,何小嫚高烧三十九度七!我们顿时乱了:何小嫚是我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小战士了,而这个舞蹈没有小战士就没得玩儿了。带队的团长很快来到何小嫚身边,看卫生员喂她姜汤,何小嫚吞一口,他的喉结沉重地动一动。何小嫚是这天夜里的月亮,包括团长在内的我们都是星星。杨老师建议,今晚取消这个小舞剧,让何小嫚休息一晚。

团长说:“别扯了,取消哪个节目这个舞都得跳!”

团长岁数并不大,也就三十三四岁,早先是连队的文艺骨干,特别善于鼓动。他的情绪从激扬转为悲壮,说骑兵和军马浴血奋战几十年,立下汗马功劳,现在他们在我军历史上就要被永远取消,这个《军马和姑娘》的舞蹈是对他们的歌颂,纪念,也是永别。团长的眼睛不对劲了,因为有了泪。

团长来到何小嫚面前,蹲下来,像大人对待孩子:“小何同志,坚持就是胜利,骑兵战士们会记住你的,会感激你的。你不是在为你自己演出,也不只为我们团演出,你代表的是要继续在我军存在下去的全军,向他们致以最后的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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