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12)

裸露着天空的身子

在莫名的

棋盘里

方格似的跳跃在我的

视野

这诗曾受到系里才子的好评。那才子看多了现代派的东西,凡看不懂的都赞不绝口,现任校诗刊的主编。但可怜了那些诗人,写诗要翻字典,翻到什么词就用上去,还要拖个人充当白居易的老妪,只是那老妪的功效相反,专负责听不懂。诗人一写出一首大众都不懂的诗就狂奔去诗社交差。才子也写诗,诗倾天下:放屁的上帝撒出一包雪

香烟和电熨斗在屁里抱成一团地

抖抖抖

之乎者也

是凯撒这个裸奔者

用鞋带

和肚脐眼

说的谎

呀!

我摔

跤。

这些诗引得慕名的女生纷纷来请教,雨翔表哥也挤在里面聆听教诲,回来后就在笔记本上仿了那首现代诗。但才子毕竟是才子,写文章有罗素的风采,别人要学都学不像。

雨翔表哥咬笔寻思半天,还是功力不够。女孩子要诗,那诗一定要是情诗,情诗的最高境界就是爱意要仿佛河里的游鱼,捉摸不定,若隐若现;象征手法的运用要如同克林顿的绯闻一样层出不穷;最后给人的感觉是看了等于没看但没看却不等于看了。这才是情诗观止。

这类诗词往往只有女孩子写得出来,所以雨翔表哥不得不去央求系里的才女。那才女恶丑——史上才女大都丑,因为上帝“从不偏袒”,据说给你此就不给你彼,所以女人有了身材就没了文才,有了文才就没了身材。

大学里受人欢迎的文学巨作多数出现在课桌上和墙壁上,真正纸上的文学除情书外是没人要看的。那才女收到雨翔表哥的文约,又和雨翔表哥共进一顿晚餐,不幸怀春,半夜煮文烹字,终于熬出了成品:少年游·忘情

待到缠绵尽后,愿重头。烟雨迷楼,不问此景何处有,除却巫山云。

两心沧桑曾用情,天凉秋更愁。容颜如冰,春光难守,退思忘红豆。

作完后,虽然觉平仄大乱,但还是十分满意。文人里,除同性恋如魏尔伦,异性恋如李煜者,还有自恋如这位才女的——自恋者莫过两种,一种人奇美,别人她都看不上;一种人奇丑,别人都看不上她。这两种都只好与自己恋爱。才女属后者,她越看这词越觉得好,舍不得给人。

雨翔表哥又请她喝咖啡,那才女结合中西文学史,悟到自古少有爱情与文学的完美结合,思忖再三,终于慷慨献诗,还附送了一首《苏幕遮·绝情》:断愁绪,空山居,天涯旧痛,尽染入秋意。缘尽分飞誓不续,时近寒冬,问他可寻觅?

缈苍穹,淡别离,此情已去,愿君多回忆。我欲孤身走四季,悲恨相续,漠然无耳语。

两首词情凄绝惨,感人肺腑。雨翔表哥从才女手上得到诗,好比从美女身上取得贞操,马上不留恋地走了。到臭味熏天的男生寝室里,想到也许分量不够,又想央人帮忙补两首诗,那“文思如尿崩”的天才最近交桃花运,人都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只好亲自动笔,决定抄歌词。男生寝室里的才子们为了树立起自己比较帅的信心,听歌都只听赵传的,手头有歌词,当然现抄:那年你决定朝北而去

而我却必须往南远行

你渡过那条潺潺小河

而我却翻越这座高山

经过多少年一切都无法找回

你我却都背着各自的疲惫

是否该丢掉心中的累赘

擦干这些年的眼泪

别忘了当年你我的约定

希望总有一天再次相聚

共同分享彼此

过去的经历

那年你坚持往左的路

而我却抱定向右的心

你走进那座茫茫城市

而我却……

离别之情凝于笔端。雨翔表哥被感动,再抄一首《当初就该爱你》,直艳羡作词人的才华。一并寄去后,心事也全了。那才女一度邀请他共同探讨文学,他吓得不敢露面,能躲则躲。自然,“探讨文学”一事被他延宕无期。

林雨翔其实并没有要诗的意思,说说而已,寄了信后都忘记了。这些日子越来越难过,过一天像是过一季,忙得每天都感觉消瘦了好几斤。

突然收到表哥的信,见赫然四首诗词,惊异无比。仔细一看,觉得略有水平,扔掉嫌可惜,以后可以备用,便往抽屉里一塞,继续做习题。

第九章

现在的考试好比中国的足球,往往当事人还没发愁,旁人却替他们忧心忡忡惶遽不已。该努力的没努力,不该努力的却拼了命地努力。

林雨翔本人还没有紧迫的感觉——主观上没有,他父母却紧张得不得了,四处托朋友走关系,但朋友到用时方恨少,而且用时不能直截了当得像骑士求爱,必须委婉一通,扯淡半天,最后主题要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最好能像快熟的饺子,隐隐快露出水面又沉下去。实践说话这门艺术是很累的,最后区中松了口,说林雨翔质地不错,才学较高,可以优先降分考虑。当然,最终还是要看考试成绩的。此时离考试远得一眼望不到边。

林母割爱,放弃一夜麻将,陪雨翔谈心——她从报纸上见到在考前要给孩子“母性的温暖”;林父恨不能给,重担都压在林母肩上。

那天林雨翔照常放学后去大桥上散心,天高河阔风轻云淡。桥从东到西的水泥扶手上刻满了字,雨翔每天欣赏一段,心旷神怡。

今天的那一段是直抒胸臆的: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到屁眼里/那里净是好空气/那里——没灵感了!未完待续/未完待续。还有痛彻心扉的:十年后/此地/再见,让人怀疑是此君刻完后跳下去了。桥尾刻了三个字,以飨大桥,为“情人桥”,有人觉得太露,旁边又刻“日落桥”。雨翔喜欢“日落桥”这个名字,因为它有着旧诗的含蓄。在桥上顶多呆半个钟头,看看桥两旁破旧不堪的工厂和闲逸的农舍,还有桥下漠然的流水,空气中回荡的汽笛,都醉在如血残阳的余晖里。

回到家里就不得安宁。林母爱好广泛,除麻将外,尤善私人侦察,翻包查柜,样样精通。做儿子的吓得把书包里大多数东西都放到教室里——幸好书是最不容易遭偷的东西——所以,那书包瘪得骇人。

林母怒道:“怎么这么点书!”转念想到报上说温柔第一,便把声音调和得柔软三分,“快考试了,你呀,一点不急。”

“不急,还有一个学期!”

“嗳!不对!古人说了,一寸光阴一寸金,说的意思是一点点时间一点点——许多的钱呢!”幸亏她没见过罗天诚“乌飞兔走”之类的名言,否则要发挥半天。

“我呢,特地要跟你谈心,放松你的压力!”林母这话很深奥,首先,是特地,仿佛搓麻将已成职业,关心儿子好比赈灾捐款,是额外的奉献或是被逼无奈的奉献;其二,谈心以后,放松的只是压力而不是林雨翔的身心。林雨翔当时都没体会那么深,但那隐义竟有朝发夕至的威力,过了好一会儿,雨翔悟出一层,不满道:“你连和儿子说话都成了‘特地’了?”

“好了,说不过你。我给你买了一些药。”

“药?”

“听着,这药要好好吃,是增长智力和记忆力的,大价钱呢!我要搓好几圈麻将才能赢回来!”说着掏出一大瓶蓝装药丸,说:“看,是美国辉——辉——”

“辉瑞药厂!”林雨翔接道。那厂子歪打正着捣出“伟哥”,顿时在世界范围内名声大振,作为男人,不知道“伟哥”的老家是种罪过。

“那字念——”林母迟疑道。

“‘瑞’啦,拿来我看!”林雨翔不屑于自己母亲的荒废学识,轻蔑地接过一看,吓一大跳,赫然是“辉端药厂”,以为“辉瑞”误产药品,正遭封杀,不得不更名改姓。仔细一看,叫:“假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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