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20)

获奖之后那些日子,马德保和林雨翔亲密无间。马德保收了个爱徒,才知道其实收徒弟是件很快乐的事,难怪如苏格拉底孔子之类都会收徒弟——徒弟失败,是徒弟本身的不努力,而徒弟成功,便是良师出高徒了。广收徒弟后把才识教给他们,就好比把钱存在银行里,保赚不赔。

林雨翔只为报知遇之恩。马德保教的那些东西,不论中考高考,都只能作壁上观。换句话说,这些东西都是没用的。

马德保把自己新散文集的书稿给林雨翔看。书名叫《梦与现实——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很吸引人。自序里说马德保他“风雨一生”,还“没读过多少书却有着许多感悟”。

雨翔很惊异,这些文字不符合马德保的狂傲性格。林雨翔困惑良久,终于知道——别人可以去拍马的屁而马不能拍自己的屁,于是拍道:“马老师你很厉害的,写的文章很华美的!”

马德保推辞:“一般性。你可是老师很值得骄傲的一个学生啊!”

“呃——是吗?”

“你很有悟性!”

雨翔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马德保再介绍他即将付梓的书稿:“我这本书,上面出版社催得很紧,我打算这个星期六就送去。唉,真是逼得太紧了,其实,写文章要有感而发的,赶出来的不会好,我这几篇文章,开头几篇还挺满意,后面的就不行了。嗨,也非我本意,读者喜欢嘛,可这次如果谁说后面几篇好,谁的欣赏水平就……”

林雨翔刚好翻到后面的《康河里的诗灵》,正要夸美,嘴都张了,被马德保最后一句吓得闭都来不及。但既然幕已经拉开,演员就一定要出场了,只好凑合着说:“马老师的后面几篇其实不错的,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嘛!”

“也对。哦,对了,林雨翔啊,你的文章——那篇获全国一等奖的,我在寄给北京的同时,也寄到了广州的《全国作文佳作选》,这期上发表了,你拿回去吧,这是样书,寄到我这儿。”

林雨翔最近喜不单行。急切地接过作文书,想这本《全国作文佳作选》应该档次很高,不料手感有异,定睛看,纸张奇差,结合编辑父亲的教诲,断定这本杂志发行量和影响力都很小。名字的气派却这么大,想中华民族不愧是爱国爱出了名气的地方,针眼大的杂志也要冠个全国的名义。突然也对那全国作文比赛起了疑心,但疑心很快过去了,想不会有假的。

马德保说:“你最近的收获很大啊。”

“哼哼,是啊,谢谢马老师。”

“不要这么说,马老师也只是尽了当老师的责任,你说是不是?”

“哈,这,我以后要多向马老师学习散文的创作。”林雨翔说。

马德保毕竟在文坛里闯荡多年,脸皮和书稿一样深厚,说:“哈哈,那马老师的风格要薪尽火传了!不过,最近你还是要抓紧复习,迎接考试,你这种脑子,考不进市南三中,可惜了!好了,你回去复习吧。”

林雨翔回去后仔细看《全国作文佳作选》,不禁失望。他的美文是第八篇,地理位置居中。可惜这类杂志不像肥鱼,越中间那段越吃香。这种小书重在头尾,头有主打文章,尾有生理咨询,都诱人垂涎。雨翔看过他那篇中国第一的文章,觉得陌生。文章下面还有“名家评点”,那名家长寿,叫“伯玉(初唐陈子昂的字)”,扳指一算,贵庚千余岁,彭祖(传说里他活了八百岁)要叫他爹的爹的爹的爹。“伯玉”已经千年修炼成精,所以评点也特别的“精简”,区区两行,说雨翔的文章“文笔豪放,收敛自如,颇有大师的风采。但结构尚欠推敲”。

林母看见儿子发表文章,欣喜如和了一局大牌。她纵览这篇文章好几遍,说整本书就儿子的文章最好。拿到单位里复印了近十份,散发给赌友和朋友——其实就等于散发给赌友,还寄给林雨翔的小学老师。林父正在云南出差,打长途回家,林母就报喜。林雨翔的小学语文老师迅速做出反应,回函说林雨翔天生聪颖,早料有此一天。

雨翔把复印件寄了一份给Susan,寄后又缠住沈溪儿问Susan的反应。沈溪儿最近因为张信哲的《到处留情》专辑受到批评而不悦,严厉指责林雨翔胆小懦弱,不敢亲手递信。林雨翔辩解说“寄情寄情”,就是这个道理,感情是用来寄的,寄的才算感情。

沈溪儿骂他油滑,胡诌说Susan另有所爱,那男的长得像柏原崇,现在在华师大里念英文系;被雨翔骂白痴,气得再度胡诌Susan除另有所爱外还另有所爱,那男的长得像江口洋介,在华师大里念数学系。雨翔和沈溪儿不欢而散。

林雨翔口头说不可能,心里害怕得很,安慰自己说两个日本男人在一起一定会火并的,但突然想到东洋武士不像欧洲武士那样会为一个女人而决斗。两个人一定很和平共处。他在情路上连跌两跤,伤势不轻。

偏偏他下午看到电影杂志上有柏原崇和江口洋介的照片,瞪着眼空对两个人吃醋,然后悲观地想给这段感情写奠文。

沈溪儿告诉他那是假的——她怕林雨翔寻短见,说出了口又后悔地想,留林雨翔在这世上也是对她语文课代表的一种威胁。林雨翔高兴得活蹦乱跳。

自修课时他跑去门卫间看信,一看吓了一跳,有他林雨翔二十几封信,于是他带着疑惑兼一堆信进了教室,进门时不免要炫耀。有时信多比钱多更快乐,因为钱是可以赚的而信却赚不出来。同学诧异,以为林雨翔登了征婚启事。林雨翔自豪地拆信。

拆了第一封信才知道来由,那些人是因为看了林雨翔的文章后寄来的。第一封简明扼要,毫无旁赘,直冲目的地而来:我看了你的文章,觉得很好,愿与我交笔友的就给我回信,地址是……

第二封远自内蒙古,看得出这封信经过长途跋涉,加上气候不适,又热又累,仿佛大暑里的狗,张嘴吐舌——信的封口已经开了,信纸露在外面。信的正文一承内蒙古大草原的风格,长无边际:你别以为我们是乡下人哦,我们可是城上的。我父亲是个教师,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我妹妹今年三岁,正计划着给她找个幼儿园呢!你们这里是不是叫幼儿园呢?上海是个繁华的大都市,让我充满了向往和幻想……

这样的,写了几千字,天文地理都海纳在里边。雨翔这才明白,信虽然赚不出来却可以撰出来——当然是和学生作文那样的杜撰的“撰”——雨翔决定不回信。这时他首次感到成名后的优越。

以后的信大多是像以上几封的式样内容,涵盖全国各地。广东作为本土,更是有数十封。写信人都看了《全国作文佳作选》,再引用伯玉的话夸奖,毫无新意。雨翔发现现代人的文笔仍旧有南北派之分,南方人继续婉约,信里油盐酱醋一大摊;北方人口气像身材一样豪壮,都威胁“你一定要回信”!雨翔庆幸自己身在上海,不南不北。拆到一封本市的来信时,顿时庆幸也没有了——上海人的笔风收纳了北边的威胁和南方的嗦。而且那人不愧是喝黄浦江水长大的黄种人,坐拥双倍的“黄”,妙喻说雨翔的文章没有强奸文字的迹象,有着早泄的爽快。然后黄水东引,说这妙喻出自台湾董桥(董桥,1942年生,本名董存爵,福建晋江人。长期在香港和英国两地从事新闻出版工作,著有多本散文集。),是一贯的董桥风格。林雨翔不知道“董桥”是什么地方,想在国民党贼居的地方,不会有道家的桥,怀疑是“孔桥”的音误(国民党尊儒教)。既然没办法断定,“市友”的信也只好束之高阁了。

信只拆剩下三封。倒数第三封让人眼前一亮,它来自首都的“鲁迅文学院”。鲁迅余猛未绝,名字震撼着林雨翔。取出信,扑面而来的就是文学院“院士”的判断失误,把手写“林雨翔”后铅印的“先生”一笔划掉,留个“小姐”续貂。给林雨翔小姐的信如下:我院是个培养少年作家的地方,是文学少年的乐土。在这里,祖国各地的才子才女欢聚一堂,互相交流。著名作家×××,×××,等等,都是从我院走出的杰出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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