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5)

林雨翔不比罗天诚死去活来,没机会爬出棺材看灰尘,说:“现在快乐一些就可以了。”

罗天诚解剖人性:“做人,要么大俗,要么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人,徐志摩是大雅,马德保是大俗,但他们都是快乐的人,可你却半俗不雅,内心应该十分痛苦。”

林雨翔整理内心感受,没有痛苦。说马德保快乐是可以理解的;徐志摩除了飞机失事头上一个大洞死得比较不雅外,评上大雅是没有异议的;可林雨翔没有证据说明他不俗不雅,便问:“那你呢?”

罗天诚被自己的问题反呛一口,看窗外景物不说话,由大雅变成大哑。

林雨翔的问题执意和罗天诚的回答不见不散,再问一声:“那你呢?”

罗天诚避不过,庄严地成为第四种存在形式,说:“我什么都不是。”

“那你是?”

“我是看透了这些。”

林雨翔心里在恣声大笑,想这人装得像真的一样;脸上却跟他一起严肃,问:“你几岁了?”

“我比你大。相信吗?我留过一级。”

林雨翔暗吃一惊,想难怪这人不是大雅不是大俗,原来乃是大笨。

“我得过肝炎,住了院,便休了一个学期的学。”

林雨翔心里猛地停住笑,想刚才吃了他一个面包,死定了,身子也不由往外挪。

罗天诚淡淡说:“你怕了吧?人都是这样的,你怕了坐后面,这样安全些。”

林雨翔的心里话和行动部署都被罗天诚说穿了,自然不便照他说的做,以自己的安全去证实他的正确,所以便用自己的痛苦去证实他的错误,说:“肝炎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了要阐明自己的凛然,恨不得要说“你肝没了我都不怕”,转念一想罗天诚真要肝没了自己的确不必害怕被传染上,反会激起他的伤心,便改口说:“我爸都患肝炎呢。”

林雨翔把自己的父亲凭空栽上肝炎病史后,前赴后继道:“我的爷爷也是肝炎呢!”说完发现牛皮吹歪了,爷爷无辜变成病魔,轻声订正,“也患过肝炎呢!”

“你没得吧?”

“没有。”

“以后会的。”罗天诚的经验之谈。

“唔。”林雨翔装出悲怆。

“到你得了病就知道这世上的人情冷暖了。”

“是吗——”林雨翔说着屁股又挪一寸。

车到大观园旁的淀山湖,车里的人兴奋得大叫。上海的湖泊大多沾染了上海人的小气和狭隘。造物主仿佛是在创世第六天才赶到上海挖湖,无奈体力不支,象征性地凿几个洞来安民——据说加拿大人看了上海的湖都大叫“pool!Pit”,恨不得把五大湖带过来开上海人的眼界。淀山湖是上海人民最拿得出手的自然景观,它已经有资格让加拿大人尊称为“pond”了。一车人都对着淀山湖拍照。

上海人的自豪一眨眼就逝过去了。车出上海,公路像得了脚癣,坑洼不断,让一车人跳得反胃。余秋雨曾说去周庄的最好办法就是租船走水路,原因兴许是水面不会患脚癣,但潜台词肯定是陆路走不得。马德保是不听劝诫的人,情愿自己跳死或车子跳死也要坚持己见。跳到周庄,已近九点。

周庄不愧是一个古老的小镇,连停车场都古味扑鼻,是用泥土铺成的。前几天秋雨不绝,停车场的地干后其状惨烈,是地球刚形成时受许多行星撞击的再现。一路上各式各样的颠都在这里汇总温故知新一遍。

文学社的社员们全下了车,由马德保清点人数。本想集体活动,顾虑到周庄的街太小,一团人定会塞住,所以分三人一小组,林雨翔、罗天诚之外,还加一个女孩子。那女孩是林雨翔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叫沈溪儿。她和林雨翔关系不太好,因为她常提防着林雨翔藉着丰厚的古文知识来夺她的课代表之位——她小时候是林雨翔的邻居的邻居,深知林雨翔当年的厉害。可林雨翔向来对女子过目就忘,一点也记不起有过这么一个邻邻居。其实林雨翔对语文课代表的兴趣似乎就是他对女孩子的兴趣,一点都没有的,只是有一回失言,说语文课代表非他莫属,吓得沈溪儿拼命讨好原来的语文老师,防盗工作做得万无一失。

对男子而言,最难过的事就是旅行途中二男一女,这样内部永远团结不了;所幸沈溪儿的相貌还不足以让男同胞自相残杀,天底下多一些这样的女孩子,男人就和平多了。更幸运的是,林雨翔自诩不近色;罗天诚的样子似乎已经皈依我佛,也不会留恋红尘。

周庄的大门口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公车,可见我国政府对提高官员的艺术修养是十分注重的。中国人没事爱往房子里钻,外国人反之,所以刚进周庄,街上竟多是白人,疑是到了《镜花缘》里的白民国。起先还好,分得清东南西北,后来雨翔三人连方位都不知道了,倒也尽兴。

游周庄要游出韵味,就必须把自己扔到历史里。那里的布局杂而有章乱而有序。这种结构很容易让人厌烦,更容易让人喜欢,但这要先把自己沉溺在周庄里才能下定论。

有了这个特征,在周庄就很能辨别人性——看见第一眼就大喜的人,是虚伪的;而大悲的人,是现实的;不喜不悲的人,恐怕只有罗天诚一个。林雨翔尽兴玩了两三个钟头,觉得不过尔尔,几条河而已。沈溪儿高兴得不得了,牵着林雨翔的手要他快走,林雨翔每次都是缩手已晚,被仇人当狗一样带着散步。

沈溪儿撒娇要乘船。不漂亮的女孩子撒娇成功率其实比漂亮女孩子要高,因为漂亮女孩子撒娇时男的会忍不住要多看一会儿,再在心里表决是否值得;不漂亮的女孩子撒的娇,则像我国文人学成的西方作家的写作手法,总有走样的感觉;看她们撒娇,会有一种罪恶感,所以男的都会忙不迭答应,以制止其撒娇不止。

沈溪儿拉住点头的林雨翔兴奋得乱跳。待有空船。周庄船夫的生意极佳,每个人都恨不得脚也能划桨,好多拉些生意。五十米开外的河道上有一只船游兴已尽,正慢慢靠来;船上的船夫两眼并没看河道,而是盯住乘客谈笑。这船上只坐了一个人,背对着林雨翔,耐冷如北极熊,秋意深浓时还穿着裙子;一头长发铺下来快盖住了背包,耀眼无比,能亮彻人的心扉——让女的看了会自卑得要去削发,男的看了恨自己的手没有地方贪官的魔掌那么长,只能用眼神去爱抚。

林雨翔也忍不住斜视几眼,但他记得一部小说里的警世妙句,“美女以脸对人,丑女以背对人”,心里咬定那是个丑女,不禁为那头发惋惜。

沈溪儿也凝望着背影,忘却了跳。罗天诚虽已“看破红尘”,只是看破而已,红尘俗事还是可以做的,所以索性盯着长发背影发呆。

三个人一齐沉默。

船又近一点,沈溪儿喃喃道:“是她,是Su—Su—”看来她和船上那女孩认识,不敢确定,只念她英文名字的前两个字母,错了也好有退路。船夫(poler)该感到庆幸,让沈溪儿一眼认出来了,否则难说她会不会嘴里胡诌说“Po—Po—(尿壶)”呢。

沈溪儿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力,仿佛母鸡生完蛋,“咕——咕”几声后终于憋出一声大叫:“Susan,Susan—”

船上的女孩子慢慢回眸,冰肌如雪——如北方的雪。哪个女孩子如上海的雪,也算她完了。

沈溪儿确定了,激动得恨不得投河游过去。船上女孩子向她挥手,露齿一笑。那挥手的涉及范围是极广的,瞄虽然只瞄准了沈溪儿,但林雨翔罗天诚都沾了溪儿的光,手不由升起来挥几下。这就是为什么霰弹要在一定距离外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沈溪儿视身上的光为宝,不肯施舍给林罗两人,白眼说:“她又不是跟你招手,你激动什么!”说着想到中文里的“你”不比英文里的“you”,没有骂一拖二的神奇功能,旋即又转身笑罗天诚,“喂,你别假深沉,你也是啊,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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