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55)

“胡老师,我请个假。”雨翔的声音细得快要消失。

“这个——这里的功课很紧张啊——以前我带的班级里有一个同学发高烧,但他依然坚持上课,后来昏了过去,这种精神……”

雨翔的脸上已经倦怠得不想做表情,心里却是一个大惊讶,想这次完了,非要等自己昏倒了才能休息。

胡姝轻声问:“你还吃得消吗?”理想中雨翔的答案是吃得消,万没料到雨翔呛道:“不行,还是休息,休息一天。”

“那好,你拿这张单子给宿务老师,然后回寝室休息。”林雨翔谢过胡姝不杀之恩,转身想走,听到钱校长那里一个耳熟的声音说:“我今后不犯了。”猛别过头去,精神像被重捶一下,这个男生就是那天晚上推销随身听的那个。一时间病魔全消,想起自己一百五十块买了一堆废铁,振奋地要去决斗。

男生也觉察到气氛有些异样,不经意扫一眼,也大吓一跳,想天下如此之小,忙挪开视线,弓着身子,仿佛林雨翔的病魔全逃到他身上。

林雨翔激动得想跳出来揭穿,内心深处却又惧怕,先退出去,在门口守着,等那男生出来了,再溜进政教处,对两个教导说:“老师,我要反映一个情况。”

“什么情况?”

“刚才那个同学是——”

“哦,他是高三的,你少理会他,怎么?他打你了?”

“不是,他走私东西。”

两个教导都问:“什么?”

“他走私东西。”

“走私东西?”

“他大概上个——上个礼拜给我介绍一个走私的随身听,我花了两百块钱,想买下来——听英语,结果用一次就坏掉了。我认得他,但不知道他原来是市南三中的学生,凑巧。”

钱校长狠拍一下桌子,把眼前一团空气假想成那男生,直勾勾地看着发怒:“市南三中怎么会有这种学生!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走私,犯罪坑人!”然后吩咐胡姝把他再叫来。雨翔眯着眼手撑住头,说:“我先回寝室了。”

雨翔出政教处后,从胡适楼后面开溜,生怕被他看见。那男生最倒霉,没走多远又光临政教处。他的抵赖技术比推销技术更高,拒不承认。钱校长本来想靠气势去战胜他的心理防线,让他自己招供,说:“你老实交待,我们可是掌握了证据的!”那男生心知肚明凡这么说的肯定没有证据,说:“我真的没有,你们有证据拿出来好了!”

钱校长的证据仿佛藏在英国的莫高窟文献,怎么也拿不出来;气势用光了,他的心理防线上连一个坑都没有,只好装恐怖,说:“你先回去安心读书,这件事我们会调查的。”

林雨翔回到教室时,里面空无一人,都去上体育课了。他痴想那个男生的处理结果,处分应该是难免的,心里不禁替他惋惜。走到钱荣桌旁,踢几脚他的桌子,以泄冤气,突然掉下来一本黑封面笔记本。雨翔拾起来,顺手翻开,看里面都是英语,有点感叹钱荣的刻苦,再仔细一看,大吃一惊,那里面的单词句子眼熟得像是父老乡亲,譬如“God-awful、violin、celebrity、yuck”这类常在他话里出现以炫耀的英语。雨翔恍然悟出,难怪钱荣满口英语,靠的只不过是这本本子里几个事先准备好的单词,他惊喜地对本子说:“我终于知道了,哈……”

然后林雨翔默坐着等钱荣回来,想自己终于有讽刺他的机会了。钱荣很及时地进来,满脸的汗,看见林雨翔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替椅子主持公道:“喂,伤员,让位,你不去养病,在这里干什么?”

林雨翔天生不会嘲讽人,说:“你的英语真的很不错啊。”理想的语言是抑扬顿挫的挖苦,很不幸的,情感抒发不当,这话纯粹变成赞扬。

钱荣没听过林雨翔表扬人,刚冒了个头的回骂的话忙缩回去,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也不是非常好,很common的词汇量多一些,自然会……”

雨翔打断钱荣的话,主要是怕自己把common的音给忘了,下句话里就会增添不少遗憾,说:“那么那个common是不是也记在你的本子里?”说着心猛跳不已。

钱荣没听懂,潜意识感到不妙,紧张地问:“什么——本子?”

雨翔拿出来扬了几下,手有些抖,问:“你see?”

钱荣顿时呆在原地。

雨翔顺手翻几页,念道:“嗯,media你在什么时候过的?还有——”

钱荣魂回,一掌扬在雨翔手上,本子落到地上。钱荣把它捡起来,施展神力,把本子揉得仪表不端,咬牙切齿地说:“你——你这头猪怎么卑鄙得……”怕班级里同学听到,省略掉实质。

雨翔不得不揭自己的伤疤,说:“你不是也拆我的信吗?嗯?”

钱荣的逻辑乱得像一觉醒来后的头发,说:“那是两回事,两回事,你偷看的是我的隐私而我偷看的是你的信,un——”本来想说“understand”,现在秘密被拆穿了,说英语都不行。

林雨翔帮钱荣梳头:“信是隐私吗?”

钱荣要跳起来了,吼:“信是隐私又怎么了?寄出去退回来的信不是隐私,你去查……”

“我的信是封口的,你的本子没封口,哪个隐私大点呢?你说。”

钱荣想到了什么,表情一下子结实了,不去比较哪个隐私大,另辟一方天地,说:“你逃夜的事情呢?”

林雨翔一身冷汗悉数涌出,责骂自己怎么忘了。他想不出要说什么补救,怪自己太冲动了,觉得万籁俱静,惟有心跳在这死寂的世界里发声。突然一阵铃声,雨翔觉得耳朵突然一收,看着怒火正旺的钱荣,做一个硬笑,飞一般逃回了寝室。

一个人枯坐在阴暗的角落里,揪着大腿问自己怎么办。万一钱荣说出去了,学校略微核实一下,处分难逃。一旦处分……自己好歹也背负了小镇的名誉,处分了怎么见人,人家又怎么看他……

心乱如麻中,雨翔不经意抬头看窗外,看到一片模糊,当是眼泪,揉几下眼睛才知道又下雨了。最近冬雨不断,市南三中的地被滋润得像《羊脂球》里窑姐儿的嘴唇,只差不能去吻。湿漉漉的世界像压在雨翔的身上,暗淡的天地勾得人心一阵一阵隐痛。

正绝望着,电话骤然响起,铃声在寝室里回荡,荡得雨翔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铃声上,精神也飘忽了。电话那头爽快地说:“喂,林雨翔是吗?我是政教处。”

雨翔人软得想跪下去,喉咙奇干,应付说:“我是,什……什么事?”心里明白是钱荣告密了,像个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只在干等那几颗子弹。

“我们问过那个高三的男同学了,但他说没有,你回忆一下,可不可能记错,或者有什么证据?”

雨翔狂喜地冲电话喊:“没有!我没有记错,肯定没有记错!”心里的恐惧依附在这几句话里排遣了出来,又平静地说,“我有一个随身听,是他推销的!”

“可不可以带过来?”

“可以可以!”雨翔忘了自己患病,翻出那个随身听,试着听听,声音还是像糨糊。想出门了,突然心生一计,在地上摔了一下,随身听角上裂开一块,他再听听效果,效果好得已经没有了效果。

雨翔冒着雨把随身听送到钱校长手里。钱校长一看受到非“机”待遇的机器,心里信了三分,把随身听递给胡姝说:“这件事学校一定要追查到底!”胡姝看到这个苦命的机器,心痛道:“市南三中怎么会有这种人。”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钱荣没去告政教处,雨翔吊着的心放松了些,懒得去道歉,和钱荣见面都不说一句话,他想事情应该过去了。政教处那里的调查更是风顺,下令撬开那男生的柜子,里面都是耳机线,证据确凿,理应定罪。但那男生还是死不承认,钱校长技穷,差点学派出所所长宋朋文用酷刑,不料那男生到后来自己晚节不保,供认不讳。里面一条供词却引起了校长的怀疑,把林雨翔叫来,说:“他已经承认了,我们会处分他的。不过他的那些货也不是走私的,是附近几个小厂子里拼的,这还涉及犯罪,我们已经通知了派出所。还有几个问题要核对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具体什么时间碰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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