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出书版)(3)

“忠华──”我语塞。

“我常惹你生气,连驾驶执照也考不到,从结婚到离婚,我始终是住在你家中,一切大小事情,都由你一个人办妥…”

我并没有感动,我只是说:“不要提了,忠华。”

那一段时间,做得我体力不支,时常病倒,一大早出门,天黑了才下班,到了家还要做家事,忠华一概不理,任得我风吹雨打,中午吃个三文治,嫁了丈夫,一切义务仁尽义至,丝毫享受不到一点点权利,我受够了。

但一切都成过去,多说无谓,我也懒去自怨自艾,忠华也不必忏悔,一切已成过去。

忠华问:“你是不会原谅我的了。”

我想说:我原不原谅你,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有什么计划没有?”

“换一幢新房子,比现在这憧大一默。”

“你真能干。”

“我们改天再说吧。”我不想再扯下去。

换房子有什么稀奇,有了一点积蓄打底,当然可以换房子,只是一个女人这样子出钱出力,真没味道。

忠华是永远不会明白的,永不。

我照旧将所有房间打通,三百尺大的睡房在香港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大得可爱,我置了新的家私,一张白色贝壳型的双人沙发专门要来看电视用,一尘不染,异常整洁。

但这又有什么乐趣呢。

为了新房子,忙得不亦乐乎,倒也有一番精神寄托。

沙发是古式的,罩着白色的套子,复古的荷叶边灯罩,一只大花瓶中插着许多白色的花,幽幽的发出香气,我坐在这么美丽的客厅中,忽然哭了。

各人有各人的快乐,我却没有。

我又买了一整套的毛巾、浴衣,最好的肥皂与爽身粉,从新开始做一个女王老五。

我变得异常沉默,在写字间中简直无话可说,回到家中也没有打电话的习惯,有时候寂寞彷徨,真想要大叫出来,闷久了要发疯的。

我想到忠华在的时候,两人各管各的睡,各管各的出门上班,也跟女王老五没有什么分别。

我的生活一直很痛苦,根本没有什么阳光普照的机会,小时候家境是困苦的,有一个很噜嗦暴躁的母亲,在她家中讨生活很不容易,没有什么是使她高兴的,每天洗衣服的时候便抓了我过去,指着洗衣盆说:“看,看,为了你们,要每天洗三竹竽的衣裳。”兄弟们多而挤,都堆在一块儿长大,都抱怨这个穷困的家,也没来得及培养感情,就各自匆匆飞走,去寻求温暖与理想,都似陌路人一般。

我于是缺乏交通的能力,见到陌生人巴不得可以躲起来,没有自信心,亦不重视社交活动,因此迟到三十多岁尚无对象,自己都放弃了希望。

初遇忠华,头一个感觉便是:唉呀,机会终于来了。他家底好,又比我大几岁,学问有大学学位证明,脾气与品德无瑕可击。

我心花怒放了。

错不了,等了这么些日子…牺牲一点也是值得的,于是结了婚,但这竟是我毕生中最大的失望。

我不喜见他的家人,生他们的气,总觉得他们看着忠华出丑,并没有扶持他一把,把他交给我就完了。

而母亲呢,我不要忠华见到她,太小家子气了,简直丢人,什么都要分你的、我的,为了几百块钱,她可以翘起腿坐下等儿子媳妇。

母亲爱自牙齿中发出声音:“他还住在你家吗?”唯恐我一死,产业就会留给忠华。

不如意的事像针一般剌着我们。

忠华终于赌气的说:“我知道,你嫌我没有钱罢了。”

完了,我立刻想,这样一句话,就轻易的把所有罪名移交到我身上,本来我是一个得不到丈夫照顾的妻子,现在变成虚荣的女人。

这是不负责任丈夫们的杀手钢:“她嫌我没钱。”

真要命。

现在整个香港不知有多少离婚少妇,都有怨言,诉不尽的衷清。

与敏仪出来喝咖啡,刚坐下,就听到席旁有两个女人在那里说话。

长头发一个说:“……后来他就同我说,他不再爱我,我把心一横,我问他要钱,房子本来是我的名字,不成问题,再向他拿赡养费!不是我现实,活在世界上,没钱怎办?”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这个女子,她长得很端正,穿的戴的都属一流。

敏仪问:“我们换个位子吧?”

我点点头。

敏仪真懂事。

叫了咖啡,她问我:“忠华怎么没给你钱?”

“他没钱。”

“他怎么没钱?”敏仪不服气,“家里是著名的商家。”

“我的地位不重要,他没有为我争取。”

敏仪这才不出声。

我赶紧说句笑话:“专门拿赡养费也好,不必上班,最靠得住。”

敏仪问:“你那份工作如何?”

“十分劳累,我不喜上班,与人相处我最觉得累,我是天生做少奶奶的,要不当人家情妇,不知怎地,上班竟占去我前半生大部份时间,对我来说,‘不用做’是最大的引诱。”

“放一两个月假吧!休息一下也好。”

“不管用,我一身懒骨,要不躺一年半载,索性辞职休养,要不捱下去。”

“薪水那么好,还抱怨。”

我掩嘴而笑,想到那只七百万的成子。

“有没有见丽丽?”敏仪问。

“没有,”我惋惜,“她不肯再见我。”

“听说她要结婚了。”敏仪摆摆手。

“嫁梁亨利?”我奇问。

“不,另外一个人。”

“谁?”

“家中做生意……不清楚,有机会结婚总是好的。”敏仪说:“我也希望结婚。”

“我希望恋爱。”我老实的说。

敏仪摇摇头,“恋爱太累了。”

我们离开茶座的时候天下起雨来,两人都没有带伞,敏仪说:“你站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我点点头。

雨越下越急,毫不容情地落下来。我想:我是经不起风雨的了。

但是我还有那么大一段路要走。才三十岁出头哩,青春不再,然而还没有老,去日苦多,譬如朝露。

敏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把小房车开到我面前,推开了车门,笑道:“在等什么?,进来吧,远远看来,还真觉得你漂亮。”

我坐进车子里,忽然之间鼻子一酸,哭了。 返回

萍水

吕光棋上飞机的时候,就没打算休息,公司今次选拔她、派她出差开会担重任,意思是叫她更加卖命,她带了一大叠资料,预备消磨这十二个小时。

反正在飞行途中,从来没有好好睡过。

她选不吸烟的座位。

光棋早已养成对邻座客视若无睹的习惯,有些人喜欢说话,有些人不,她不,她怕隔壁滔滔不绝。

可是邻座上机的时候,光棋不禁看她一眼。

因是位小女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左右,单独一个人。

而且像是常客,姿势熟练。

一排三个座位的经济客位,女孩近窗,光棋坐走廊位,当中空出一格,留了余地,光棋摊开文件,细细阅读批注。

小女孩取出小小电子游戏机,玩了起来。

光棋莞尔:真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三小时过后,她似乎有点闷,看着窗外白云,叹口气。

光棋犹疑一下,放下手中资料,打量她。

美人胚子是有的,虽然年纪小小,已经一脸清秀,五官隐隐透着艳光。

她穿着褪色牛仔裤,大毛衣与球鞋,但一头长卷发却轰轰烈烈垂在肩上。

光棋本人也是天然卷发,不过剪短了,她对这小女孩子有好感。

光棋主动开口:“请问尊姓大名?”

女孩大喜过望:“我叫杨欣培。”

光棋自手袋中取出一张卡片给她,“很高兴认识你。”

“请叫我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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